不敬想到此节,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紧迫。这线索就在眼前,却如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
“这柄被当作‘塞子’的木剑,虽粗陋不堪,或许正是那盗剑者留下的唯一实物痕迹!”
不敬心中一动,立刻俯下身,将方才随手丢弃在基座角落的那截短木剑拾起。他蹲在微凉的青石板上,就着从高窗透入的朦胧天光,如同最细致的古董商检视珍宝一般,翻来覆去地审视着这截木楔。
指尖抚过每一寸粗糙的表面,试图寻找任何刻痕、印记,或是残留的特殊气味;目光如扫描般掠过每一道拙劣的刀斧痕迹,希冀能发现某种独特的标识或暗记;他甚至凑近鼻端,深深嗅闻,试图捕捉一丝可能泄露制作者身份的木料或汗渍气息……
然而,片刻之后,不敬带着浓浓的失望,颓然放下了手中的木剑。
一无所获!
这木剑委实太过简陋,材质不过是寻常松柏,刀工更是潦草随意,虽然剑柄与剑格好似精细,为了瞒天过海用了大量的修饰,然而上面既无任何文字符号,也无特殊印记,更无沾染什么值得追查的异物气味。它就像一件纯粹的、毫无价值的消耗品,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在那个特定时间、特定位置,塞住那个剑鞘口,掩盖礼剑被盗的真相。
“好一个‘雁过无痕’!”
不敬苦笑一声,对方心思之缜密,远超他最初的估计。不仅利用了这帝陵石像的隐秘构造,更是连这用来隐藏的道具,都选得如此干净,不留丝毫可供追索的尾巴。
不敬不死心地将手中那截粗糙的木楔再次举起,对着从高窗透入的、愈发稀薄的微光,反复端详。虽对木匠活计不甚精通,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细节。
这木剑虽形制短陋,然而在剑格部分,那些模仿石质原剑雕刻出的繁复花纹,竟与石质剑鞘口沿内侧残留的纹路,严丝合缝,毫厘不差。
不敬心中豁然。
“此物绝非随意削砍而成,那雕刻此木楔之人,必定亲眼见过,甚至亲手触摸过那柄被调换走的真品礼剑。唯有如此,才能将这剑格处细微繁复的纹样,模仿得如此精准到位,使之恰好能嵌入剑鞘口沿的凹槽,严丝合缝地堵住破绽。”
此木楔的雕刻者,便是连接真剑失窃与眼前暗格的关键一环。
若在平时,洛阳城虽大,三教九流虽杂,有此明确线索,追查起来也非难事。
“若是将此物交予白马寺的杧慧师兄,以他那无孔不入的耳目,抽丝剥茧的手段,再加上对洛阳城内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烂熟于心,莫说一日,只怕不出半日,她便能将这木楔的来历、经手之人、最终流向,查个水落石出。”
尤其是洛阳城虽大,人虽多,半吊子的木匠比比皆是,然而最有嫌疑的唯有一人而已。
此人亲历大雾,是韩霸失踪前最后的接触者,更是韩霸死后最大的受益者!若论动机、时机、能力,以及对邙山帝陵可能的熟悉程度,他的嫌疑,如同黑夜中的烛火,最为醒目!
“只需查清那霍刚及其身边亲信,近期是否接触过手艺蹩脚却善于模仿纹饰的木匠,或是购买,定制过此类粗陋木器,一切便可揭晓。”
不敬把目光投向殿外。透过敞开的殿门,只能看到一片翻滚涌动的、死寂的紫白。目力所及,不过殿前数丈之地。
“这大雾……”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纵使他轻功卓绝,纵使他心急如焚,在这伸手难辨五指,难以辨识路径方向的大雾之中,想要安然穿越百余里山林险道,返回洛阳城,简直是痴人说梦,咫尺天涯!
不敬忽地咧嘴,无声而笑。这世事机缘,当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若非这遮天蔽日的大雾所困,自己纵然知晓此乃光武皇帝原陵,又岂会无端踏入这前朝帝阙,于非年非节之时,向这数百年前的帝王顶礼焚香?
若非这一番阴差阳错的顶礼,又焉能窥破这石像佩剑的蹊跷玄机?
可偏生也是这同一场弥天大雾,如铁锁横江,将他死死困于这陵园之内,纵有明察秋毫之线索在手,却寸步难行,徒呼奈何。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然线索既得,却如镜花水月,咫尺天涯。
一念及此,唯余苦笑。造化弄人,天意如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不敬蓦然长身而起,衣袂带风,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跃下神坛。他足尖轻点青石地面,悄然转身,昂首直视那高踞神坛,冕旒低垂的光武石像,目光灼灼。
“帝君在上!小僧不敬在此立言,纵使踏遍天涯,穷搜碧落黄泉,亦当竭尽所能,寻回帝君之佩剑,完璧归赵,以全此间礼秩!”
此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虽是对着千年石像而发,其眉宇间那份斩钉截铁的决然,却更像是烙入心魂的自誓,此诺既出,百死无悔!
“人不逼自己,终究不知己身深浅…” 不敬喃喃低语,方才那番誓言与其说是对光武帝发誓,不如说是说与己听,用以斩断心头那丝犹疑,坚定心志。他深吸一口陵寝中特有的、混合着陈年楠木与冰冷石尘的气息,再次将目光投向这在雾中显得格外令人心悸的大殿。
他又在此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细细搜寻了两三遭。手指拂过朱漆斑驳的廊柱,踏遍每一寸光滑如镜的青石地面,甚至连那常人难以企及,积尘纳垢的雕花房梁,他也曾提气轻纵,翻上去探看。指尖所触,竟是一尘不染。
“好生干净!”
不敬初到时只道是守陵洒扫之人勤勉尽责,心中还暗赞了两句。可此刻,这过分的洁净却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心头。寻常洒扫,岂会将这偏殿、耳房乃至犄角旮旯都擦拭得如同明镜?这般光洁,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欲借这纤尘不染的表象,掩去某些不欲人知的痕迹,将整座陵园化作一张巨大无瑕的白纸,抹掉所有不该存在的“墨点”。
他立在殿心,望着穹顶藻井繁复的彩绘,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更添几分空旷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