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领口时,杨靖正蹲在道口数蚂蚁。
山货运输进了淡季,往日里装榛子、挑蘑菇的独轮车少了大半,守灯台的几个后生凑在树底下打扑克,扑克牌甩在石头上的脆响惊得蚂蚁们四处逃窜。
靖哥!张大山的大嗓门从村东头炸过来,鞋帮子上沾着泥点子,跑得裤腿直晃,赵家岭那几个兔崽子昨儿守灯打盹儿,野猪从后坡窜进红薯窖,拱翻半仓粉面!他攥着草帽往地上一摔,草屑混着泥星子蹦起来,我这就去队部开批斗会,扣他们二十工分!
杨靖没接话,弯腰把蚂蚁洞边的土块拨正。
粉面是屯里换布票的硬通货,往年野猪闯窖能闹得鸡飞狗跳,可今年......他望着树底下那几个正把扑克往怀里藏的后生,他们耳尖通红,眼神却没半分惧意——上个月刚因为偷摘队里的黄瓜扣过工分,结果转头就把队长晒的豆干顺走下酒。
大山叔。杨靖拍了拍裤腿站起来,您罚他们二十工分,能管三天;可三天后呢?他从兜里摸出块烤红薯,掰成两半递过去,上回王婶子家的鸡丢了,您罚老李家娃扫粪坑,扫完那娃见着王婶子还吐口水。
张大山啃着红薯直皱眉:那你说咋办?
总不能由着他们作天作地?
杨靖没答话,指尖在掌心虚点两下——系统面板浮出来,荣誉榜模板闪着暖黄的光,70积分够换半袋尿素,可他盯着模板上守约之星互助标兵的字样,突然想起暴雨夜扶正的警示桩。
碑刻在石头上会被雨水冲,可要是刻在人脸皮上......
咱搞个红榜。他把红薯皮扔进树坑,每月评一次,上榜的能优先换热水瓶、花毛巾。
张大山的红薯块掉在地上:就这?
人要脸,树要皮。杨靖蹲下身捡红薯,您家二小子上次说,隔壁屯的姑娘夸他爹是副队长,能扛二百斤麻袋——他听了能半夜爬起来帮您磨镰刀。
张大山的耳朵突然红了,弯腰去抢杨靖手里的红薯皮:净瞎琢磨!
王念慈的蓝布衫子是在黄昏时飘进队部的。
她手里攥着半张染布,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榜样:我和女工商量过了,评委会由各户派代表投票——要是光让干部定,小年轻该说咱搞特权了。
刘会计正拨拉算盘珠子,闻言把算盘一推:这不成搞形式?
上个月评工分都能吵到后半夜!
杨靖抄起算盘珠子当弹珠打:刘叔,您闺女嫁支书家那会儿,是不是先打听过人家小子勤不勤快、孝不孝顺?
刘会计的算盘珠子散了一桌。
立红榜那天飘着牛毛细雨。
杨靖踩着梯子往灯台下钉木板,王念慈举着染布红颜料在底下喊:再往左半寸!张大山扶着梯子直嘟囔:我就等着看这红榜能撑三天还是五天。
可谁也没料到,评选夜的雨下得比立碑那天还大。
老槐树下的马灯被风吹得直晃,瘫了三年的老孙头让孙子背着来了,蓑衣上的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小石头娘抱着娃,娃手里攥着半块烤饼当选票;连平时最不爱凑热闹的赵瘸子,都柱着拐杖站在最前头。
下面宣布——守约之星:李家洼翠娥!王念慈的声音裹着雨声撞进人耳朵,守灯二十八夜,无一次误点!
人群里炸开一片掌声。
翠娥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从王念慈手里接过奖状时,手哆嗦得把奖状角都揉皱了。我娘说......她吸了吸鼻子,说我守的不是灯,是咱屯的脸面。话音未落,眼泪砸在红纸上,把守约之星四个字晕染得更红了。
张大山的二小子蹲在人群最后头,裤腿上还沾着早上偷挖野菜的泥。
当念到互助标兵是隔壁的铁柱时,他突然地站起来,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叔!
下回我值夜!
更奇的是赵家岭那几个后生。
第二夜杨靖巡夜时,听见道口传来叮当叮当的响声——几个小子举着破铁皮,正敲得带劲。靖哥!其中一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咱商量好了,夜里轮流巡逻,保准不让野猪再钻红薯窖!
杨靖没说话,摸出兜里的薄荷糖一人塞了两颗。
糖纸在雨里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他第一次来屯里时,老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
趁热打铁的是信用成长册。
杨靖从系统兑了模板,青布封面,烫着金字。
小石头娘蹲在灯台旁抄数据时,他凑过去看——李家洼翠娥:守约分38,互助分12;张二小子:劳动分5,迟到扣3......
我娘不识字。小石头娘抬头笑,钢笔尖在纸页上顿了顿,可她说,这本子比地契还重。
杨靖望着西沉的太阳,系统提示在眼前跳:万元户进度:89%。
他没点开,目光落在灯台下的红榜上——翠娥的名字被雨水冲得有点模糊,可底下歪歪扭扭画着朵小红花,是哪个娃偷偷添的。
晚风掀起红榜一角,露出后头新钉的木牌。
他突然想起暴雨夜扶正的警示桩,想起老孙头被孙子背着来的背影,想起张二小子站在雨里喊我值夜的模样。
人心是块地,不种庄稼就长草——可现在,这草正被一茬茬拔掉,露出底下黑油油的、能长庄稼的土。
自打红榜挂上灯台,赵家岭那几个原先轮岗打瞌睡的后生......
杨靖摸出兜里的薄荷糖,糖纸窸窣作响。
他望着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把糖纸折成个小飞机,轻轻抛向风里。
小飞机打着旋儿往道口飞,那里,叮当叮当的铁皮声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