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杨靖后颈，他踹开教室门时，后背上的玉米饼渣子扑簌簌往下掉。
教室里暖烘烘的，二十来个学员正趴在课桌前填《物资调用报备单》。
赵小娥缩在最后一排，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沾着墨点——她是赵家沟来的十五岁丫头，听小石头说，她娘病了三年，她天天帮着记药钱，手生得厉害，写字像鸡爪子刨地。
杨靖凑过去时，正见她笔尖在栏戳了个洞。的被描了七八遍，最后一横哆哆嗦嗦拐了弯，倒像是。
小娥啊。杨靖手撑在她课桌沿，没急着看纸，先摸了摸她冻红的手背，这手咋跟冰碴子似的？
赵小娥猛地缩手，钢笔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发梢扫过桌面，带倒了墨水瓶。
深褐色的墨水洇开，把五十斤三个歪扭的字泡成了黑团。
完了......她嘴唇直颤，指甲掐进掌心，张叔说这单子要跟物资一起送仓库，我、我本来想写好的......
杨靖蹲下去帮她捡钢笔，瞥见她鞋底破了个洞，露出半截冻得通红的脚趾。
正要说什么，前座的刘会计突然直起腰。
老会计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捏着张皱巴巴的报备单：靖子！
赵家沟这单子有问题！
场院里瞬间静了。
张大山正抱着搪瓷缸子喝水，一声把水呛进气管，咳得脸通红：咋？
又漏记工分了？小石头娘攥着针线筐凑过来，针戳在指头上都没察觉：莫不是......
调用兔粮五斤，写成了五十斤。刘会计推了推眼镜，更要命的是，这单子已经盖了赵家沟的屯代表章——我刚问过仓库，马车半个时辰前拉着五十斤兔粮出屯了！
张大山一声砸了茶缸，震得缸底的茶叶末子蹦起来：五十斤！
够咱们养二十只兔子吃俩月！
这要在旧社会，偷粮是要坐牢的！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跟鼓点似的，赵小娥才来几天？
咱这学堂是教人识字还是教人捅娄子？
赵小娥的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墨渍上。
她攥着衣角往后缩，直到后腰抵上墙，整个人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娘说，识字了才不是睁眼瞎......
瞎个屁！张大山还在吼，你娘要是知道你给屯里捅这么大篓子，得拿笤帚疙瘩抽你！
大山叔。杨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他走到赵小娥跟前，替她擦掉脸上的泪，你先消消气。又转头对赵小娥笑：小娥，我问你个事儿——你为啥非得自己填这单子？
让刘会计帮你写不行吗？
不行！赵小娥抽抽搭搭的，上回我去换药，柜台的人说不识字就找队长，可队长忙得脚不沾地......我娘躺着直叹气，说咱们娘俩是睁眼瞎拖累人......她吸了吸鼻子，我想......我想让我娘看看，我能自己把字写明白。
王念慈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搂住赵小娥的肩膀。
她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说话时哈出白气：错是错了，可这错里有股子劲儿——想挺直腰杆的劲儿。她替小娥理了理乱发，咱们学堂要是只教对的，不教错的，那才是真瞎。
杨靖摸了摸兜里的系统面板，积分提示在眼前忽明忽暗。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松：大山叔，您当年当副队长时，没填错过工分表？
我可记得，您把王二柱王二杜，气得人家拿锄头追您半里地。
张大山梗着脖子不说话，耳尖却红了。
这样。杨靖拍了拍赵小娥的肩，错账不追责，但得补课——小娥今晚留下，我跟念慈教你写数字格。
刘叔，您辛苦拟个《共治容错备案表》，就写首次操作失误，双人复核更正，不扣工分
那多领的兔粮咋办？小石头娘搓着围裙角，赵家沟底子薄，退了怕伤人心，不退......
小石头娘，您现在回赵家沟。杨靖从兜里掏出块烤红薯塞给赵小娥，跟大伙儿说，不是你们贪，是咱们的本子太难写——明儿我让念慈重画卡片，把和用红黑两种颜色标出来，再编个顺口溜：五字短，五十长，多一横，饿断肠
王念慈眼睛一亮：对！
再画个小兔子，五斤喂一只，五十斤喂一群，小娥一看就明白。
赵小娥捧着烤红薯，热气熏得她鼻尖发亮。
她突然把红薯往杨靖手里塞：靖哥，我、我能再试一次吗？
三日后的清晨，杨靖蹲在学堂门口啃冻得硬邦邦的馒头。
赵小娥喘着白气跑过来，手里攥着张报备单，边角被她反复折过，磨出了毛边。
调用兔粮五斤。她把单子摊在杨靖面前，您看，的横平着，的竖直着，刘会计说比他写得还齐整。
阳光穿过雪粒子照在纸上，字的每一划都像用刀刻的。
杨靖掏出系统兑换的铅笔刀——这玩意儿花了他200积分，心疼得直抽抽——但此刻他笑得眼睛都弯了：小娥，从今儿起你当屯里初审员，专教新人写字。
赵小娥接过铅笔刀，突然扑进王念慈怀里哭了。
她的哭声像颗小炸弹，惊得房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刘会计举着《判例簿》挤过来，笔尖蘸饱了墨：第二案记好了——笔尖戳破信，规矩留人情
就在这时，张大山踹着雪走进来，棉鞋上沾着半块泥。
他黑着脸把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李老根那老倔头，拿着小娥的错单去公社告状了，说共治账目儿戏，该取缔
杨靖没接话，盯着桌上的错单看。
阳光里，两个字的墨痕已经淡了，倒像是被岁月擦过的老照片。
他转头对赵小娥笑：小娥，跟我去趟公社。又冲刘会计抬抬下巴：把《容错表》和更正记录都复印了，咱们得让人家看看，这错不是窟窿，是窗户——能透光的。
王念慈悄悄往赵小娥兜里塞了张纸条。
小丫头掏出来看，上面用蓝墨水写着：你说啥都行，就说你想当个写得稳的人
系统提示突然在杨靖眼前炸开：【制度容错机制】验证通过，解锁跨屯纠错协作他望着赵小娥冻得发红的耳尖，心想：这回，得让规矩学会弯腰——弯下腰，才能看见那些想挺直腰杆的人。
雪粒子还在下，杨靖把赵小娥的围巾往上拽了拽。
远处传来马车铃铛声，是刘会计套好了车。
他拍了拍小娥的背：走，咱们去把道理说清楚。
赵小娥攥紧兜里的纸条，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此刻公社的会议室里，李老根正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溅在茶缸沿上：一个黄毛丫头写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