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也敢自称‘魔主’”,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死寂的通天广场上空炸响。
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喙的权威。仿佛万古长夜的君王苏醒,俯瞰着自己领地里一个僭越的后辈。
西面王座上,魔尊重楼那张始终挂着几分懒散与兴味的脸,终于彻底沉了下来。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那张由巨兽骸骨打磨而成的王座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释放魔气,也没有暴怒,只是双眼微眯,那双深不见底的魔瞳中,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毫无掩饰的审视与战意。周遭的魔将们,包括刚刚还跃跃欲试的云舟,此刻都感到了自家尊主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冰冷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一个个噤若寒蝉。
“有趣。”
良久,重楼的薄唇中吐出两个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将那股笼罩全场的恐怖威压撕开了一道口子。
“本座执掌魔域八百年,荡平六合,统御万魔。你是第一个,敢在本座面前,说出这两个字的存在。”他单手支着下颌,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盯住猎物的黑豹,“阁下沉睡了许久,看来是忘了,时代,是会变的。”
言下之意,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时代?”
“苏九九”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好笑的笑话。那双墨色的魔瞳扫过重楼,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就像在看一个坐井观天的孩童。
“在本尊眼中,从来没有时代。”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有,永夜。”
轰!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弥漫在整个广场、捆缚着所有玄天宫余孽的黑色丝线,猛地收紧。
“呃啊——!”
上百名作乱者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随后,所有人的双眼都翻了上去,神魂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直接震慑,瞬间失去了意识,昏死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那些黑色的丝线并未消失,依旧如跗骨之蛆,将那些昏死过去的余孽牢牢捆缚,确保他们无法以任何方式,包括自毁,来逃脱审判。
这一手干净利落的震慑,让重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并非单纯的力量压制,而是一种对力量本质的、近乎于“道”的掌控。
“你到底是谁?”重楼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苏九九”却像是失去了与他交谈的兴趣。她转回身,目光落在了囚笼中那个已经彻底呆滞的玄天宫主身上。
“屠戮青丘,乱我灵脉。”她用陈述的语气,念出他的罪状,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你这点微末伎俩,也配在本尊的后裔面前张狂?”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审判台下,那个始终按剑而立、白衣染血的沈清辞身上。
那双深渊般的魔瞳,在触及沈清辞的瞬间,竟是极快地闪动了一下,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但那情绪一闪即逝,快到无人能够捕捉。
“罢了。”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似乎意兴阑珊。
那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退去。缠绕在她周身的、仿佛黑夜本源的浓郁魔气,也开始向她体内倒卷而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睁睁地看着那君临天下的魔神,气息一点点收敛。那双俯瞰众生的魔瞳,渐渐褪去深沉的墨色,恢复了清澈。那股睥睨三界的傲慢与霸道,也随之消散无踪。
黑气尽数敛入体内。
“扑通”一声。
苏九九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前倒去。
在她倒下的前一瞬,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稳稳地将她接入怀中。
沈清辞打横抱起她,眉头紧锁。怀中的女孩轻得像一片羽毛,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颤抖,显然是神魂与灵力双重透支的迹象。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小小的身体裹紧,隔绝了广场上所有探究的视线。
“九九!”
云舟这时才如梦初醒,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当他看到沈清辞怀里苏九九那虚弱的模样,再联想到刚才那毁天灭地的魔神姿态,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刚才那是……我爹他……”云舟语无伦次,指了指自家老爹,又指了指沈清辞怀里的苏九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沈清辞没有回答,只是抱着苏九九,对审判台上的仙盟盟主平静地说道:“盟主,审判可以继续,但她需要休息。”
仙盟盟主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沈清辞怀中昏睡的苏九九,又看了一眼西面王座上,那个脸色阴晴不定、显然还在回味刚才那场交锋的魔尊重楼,心中百感交集。
今日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一个青丘遗孤,体内竟藏着一个连当今魔主都敢当面呵斥的古老存在。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秘密,而是足以颠覆三界格局的巨大变数。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清辞剑尊说的是。”仙盟盟主恢复了镇定,他对着沈清辞微微颔首,“请带苏九九小友下去休息。剩下的事,交由仙盟处理。”
说罢,他转向广场,声音重新变得威严而肃杀:“来人!将玄天宫主押入禁法地牢!将所有作乱余孽,全部收押,严加看管,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仙盟的执法队立刻行动起来,将那些被黑色丝线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余孽,一个个拖走。那黑色的丝线在他们被带离广场的瞬间,便自动消解,化作虚无。
整个过程中,再无一人敢有异动。
沈清辞抱着苏九九,转身走下审判台。云舟和林清婉连忙跟上。
经过龙族席位时,那名始终沉默的龙族太子敖冰,忽然开口了。
“她身上的气息,”他的声音如寒玉相击,清冷而悦耳,“有我东海‘定魂珠’的味道。”
沈清辞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他。
敖冰的目光落在沈清辞怀中的苏九九脸上,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罕见地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反而带着一丝探寻。
“定魂珠是我龙族至宝,万年前遗失。它能安魂定魄,滋养神魂。”敖冰缓缓说道,“若她神魂有损,可来东海一行。”
这番话,无疑是一种示好,甚至是一种邀请。
沈清-辞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抱着苏九九继续离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云舟挠了挠头,凑到敖冰身边,小声嘀咕:“喂,我说冰块脸,你什么意思啊?也想抢我们家小九九?”
敖冰没有理他,只是重新坐下,目光恢复了古井无波,指尖又开始在白玉桌案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
骚乱平息,审判草草收场。
但通天广场上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发酵。
仙盟的一处秘密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查!给我一寸一寸地查!”仙盟盟主一掌拍在桌上,须发皆张,“这些余孽是如何混入仙盟城的?那些邪器是如何带进来的?他们背后,除了玄天宫,还有谁在支持!”
一名负责情报的长老躬身道:“盟主,已经派人去搜查了。只是……那些余孽嘴硬得很,用尽了方法,也撬不开他们的嘴。”
“撬不开就继续撬!”盟主怒道,“还有,他们的身上,所有物品,全部搜缴上来,一件都不能放过!我不信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命令传达下去,仙盟的暗部与执法队立刻行动起来。
而在仙盟城一处不起眼的客栈院落里,几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聚集。他们都穿着普通的杂役服饰,脸上是麻木而平凡的表情,但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却暴露了他们真实的身份。
他们是千机楼的暗卫。
为首的一名暗卫,代号“影七”,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佩。这玉佩是从一名被擒的玄天宫长老身上搜缴来的,那名长老是此次骚乱的头目之一。
在仙盟执法队粗暴的搜刮中,所有人都只注意到了法宝、丹药和储物戒,却无人留意这枚灵气全无、仿佛只是凡俗装饰品的玉佩。
“楼主有令,”影七的声音低沉沙哑,“彻查玄天宫余孽与上古残魂的一切关联。任何可疑之物,都需第一时间破解。”
另一名代号“蜂刺”的暗卫,是个身形瘦小的女子,她擅长破解各类禁制与密文。她从影七手中接过玉佩,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玉佩的材质是‘冥山石’,本身没有价值。”蜂刺的指尖在玉佩表面轻轻划过,眉头微蹙,“但内部,似乎被高手用神魂之力,烙印了一道极其复杂的加密信息。”
“能解吗?”影七问。
“很难。”蜂刺摇了摇头,“这种加密手法,牵扯到上古的神魂秘术,强行破解,信息会瞬间自毁。除非……能找到对应的‘密钥’。”
“密钥在哪?”
蜂刺闭上眼睛,手指在玉佩上缓缓摩挲,感受着那道神魂烙印的微弱波动。片刻后,她睁开眼:“这道烙印,并非独立的。在仙盟城内,应该还有另一件物品,与它遥相呼应。两者合一,才能解开密信。”
影七眼神一凛:“另一件物品在哪?”
“不知道。”蜂刺回答,“但可以肯定,它就在今日被擒的某一个余孽身上。而且,持有密钥之人,地位绝不会低。”
影七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
“仙盟的审讯陷入了僵局,短时间内问不出什么。”他当机立断,“我们不能等。蜂刺,你留在这里继续研究玉佩。我去一趟禁法地牢。”
“你要做什么?”
“仙盟有仙盟的规矩,我们千机楼,有我们自己的方法。”影七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们撬不开的嘴,不代表我们撬不开。”
说罢,他的身影一晃,便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夜色渐深。
禁法地牢,是仙盟最森严的监狱,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修士。这里阵法重重,能禁锢一切灵力,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被关进来也与凡人无异。
一道黑影,如同一缕青烟,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层层守卫与禁制,来到了关押玄天宫余孽的牢区。
影七的目标很明确,是除了那名长老之外,地位最高的另一名执事。
那名执事被铁链锁在墙上,披头散发,嘴角还带着一丝疯狂的冷笑,显然对仙盟的审讯不屑一顾。
影七没有惊动他,只是悄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他伸出手,指尖凝聚着一丝微弱却极其诡异的灰色气流,那是千机楼秘传的“搜魂引”。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名执事后脑的瞬间,牢房的铁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影七身形一顿,瞬间敛去所有气息,再次化作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一名仙盟的狱卒,端着一碗清水,走到了牢门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水碗从门下的小口递了进去。
那名执事看了一眼水碗,冷哼一声,没有去接。
狱卒也不在意,放下水碗,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牢房的角落,那里空无一人。他看似随意地抬起手,用手指在自己的衣领上,轻轻弹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隐晦的动作。
阴影中,影七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个动作,是千机楼内部,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
这个狱卒,也是千机楼的人!而且级别,可能比他还要高!
他为何会在这里?
就在影七惊疑不定之时,那名“狱卒”已经走远。而墙上,那名原本桀骜不驯的玄天宫执事,忽然身体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不知何时,已经没入了他的心脉。针尾,还挂着一个微不可见的纸卷。
执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气息断绝。
他死了。
而那枚小小的纸卷,在他倒下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悄无声息地飞入了影七所在的阴影之中。
影七接住纸卷,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人杀了目标,还将“密钥”送到了自己手上?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展开纸卷。纸卷上并非文字,而是一个同样用神魂之力烙印的、复杂而玄奥的符文。
这,就是密钥!
影七立刻原路返回,将密钥交给了蜂刺。
蜂刺将密钥符文与玉佩上的烙印一对,两者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玉佩的表面,开始浮现出一行行扭曲的、如同蝌蚪般游动的上古密文。
“解出来了!”蜂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凝重。
“写的什么?”
蜂刺逐字逐句地辨认着,她的脸色,随着解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苍白。
“……宫主计划若败……以万人精血为祭……”
她抬起头,看向影七,声音都在发颤。
“密信上说,上古残魂,在极北之地的‘万魂谷’,设下了一座‘残魂祭坛’。只要献祭足够多的生灵精血,便可……便可让其彻底复苏,降临三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