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连海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去而复返、身份尊贵的女子,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浪潮。
震惊与感动交织,几乎让他窒息。
他千算万算,算尽机关,却独独算漏了这最不可能的一种可能。
“安宁公主?”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淡淡道:
“武三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匡连海心头一震,尚未完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便见如烟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本看似普通、边缘却已微微磨损的线装小册子。
“我会想办法让武三思彻底倒台。而你失去的,未必不能重新拿回来,甚至……更上一层楼。”
如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这是一门奇特功夫,名为《万剑归宗》。”
匡连海的目光瞬间被那本册子吸引,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如烟继续解释道:
“此功练到极致,可化天地之气为无形之剑,心意所动,万剑归宗,威力无穷。但它的入门条件极为苛刻,需武者先登临绝顶,窥得内力运转之奥妙,然后……散尽功力 方能真正入门。”
她顿了顿,看向匡连海如今空空如也的丹田气海,
“你曾武功不俗,如今根基虽毁,见识和经脉的底子犹在,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破匡连海失去武功后的绝望、不甘、彷徨,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秘籍。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张,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却从心底直冲眼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亦或是……未到感念深重时。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带着掷地有声的决绝: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公主就未曾真正想过取我性命,反而为我谋划至此!匡连海……匡连海真的无以为报,此生此世……”
如烟微微抬手,虚扶了一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誓言: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好好练功,才是正理。此外,”
她话锋一转,
“我已为你请了夫子,从明日起,你需开始研习经史子集,尤其是科举所需的八股制艺。”
“八股文?”
匡连海愕然抬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困惑,
“公主,您这是想让我……?”
如烟唇角微扬,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
“武三思这颗大树若倒,其盘根错节的党羽必定要被连根拔起,朝堂会空出不少位置。届时,陛下为稳固朝局,必定要开科取士,选拔新晋人才。我要你,”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匡连海,
“不仅要重拾武功,更要金榜题名,考上那文武状元!”
文武状元!这是何等艰难的目标!
但看着如烟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一股豪情混合着无尽的感激油然而生。
他不再追问细节,只是重重叩首:
“公主再造之恩,匡连海万死难报!但有所命,无所不辞!”
然而,如烟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彻底愣在当场。
只见这位向来沉稳冷静的公主,忽然用手中把玩的团扇半掩住芙蓉面,只露出一双微微弯起、流转着罕见羞意的明眸,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嗔:
“然后……我要……榜下捉婿………………”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只受惊的蝴蝶,倏然转身,裙裾翩跹,不等匡连海有任何反应,便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
匡连海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榜下捉婿”四个字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
方才的豪情壮志、感恩戴德,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搅得一片混乱。
风中凌乱,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一丝隐秘的喜悦和巨大不确定性的滔天巨浪。
回到房间,这里还和他临走之前一模一样,匡连海坐在椅子上,反复翻阅那本万剑归宗。
不多时,公主府的管家垂手而入,递上一张墨迹簇新的房契:
“匡先生,公主吩咐,这是为您准备的居所,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清静雅致,适合您读书练功。”
匡连海默默接过房契,指尖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天便搬了过去。
那院子果然如管家所说,闹中取静,陈设雅洁,一应俱全。
翌日天刚蒙蒙亮,院门便被叩响。
门外竟齐整整站着十位须发花白、气质儒雅的夫子,皆是如烟重金礼聘而来,专为教授他经史子集、八股文章。
匡连海深知时间紧迫,不敢有丝毫懈怠。
自此,他过上了近乎自虐般的生活:
白日里与十位夫子轮番研讨经典,焚膏继晷,苦读不倦;入夜后则依照《万剑归宗》的法门,重新锤炼内息,引导那微弱的真气在早已熟悉的经脉中艰难地开辟新的路径。
他恨不能将一日掰作两日,将自己分成两人,文武并进,只为实现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
就在匡连海闭门苦修之际,梁王武三思贪污修筑长城巨额款项之事,几经波折,终于露出了破绽。
尽管他老谋深算,在罪行即将败露前,不惜重金买通关键人证,精心伪造了物证链条,试图金蝉脱壳,证据指向了武三思最为倚重的侄子——武官龙。
武官龙并非蠢人,他何尝不知真正的幕后黑手就是待他如亲子的叔父武三思?
他自幼失怙,在武三思府中长大,名义上是叔侄,实则情同父子。
武三思对他有养育之恩,栽培之德。
在洞悉武三思的嫁祸之心后,武官龙经历了痛苦的挣扎,最终,那份根植于心的忠义与感恩压倒了对生命的渴望。
他决定沉默,将这天大的罪名一力承担下来,以报叔父深恩。
武三思对武官龙的选择心知肚明,但他生性多疑,即便武官龙甘愿赴死,他仍觉得不够稳妥。
他深知武官龙和潘玉闹掰了以后,与青楼女子云里花情投意合,而云里花虽出身风尘,却对武官龙一往情深,只因身份卑微,内心始终存有芥蒂。
武三思于是心生毒计,他找到悲痛欲绝的云里花,假惺惺地表示,愿在武官龙问斩之前,为他们操办婚事,了却一对有情人的心愿。
“官龙待你至诚,你亦对他情深,老夫虽不忍,却也愿成你们之名分,让他走得了无遗憾。”
武三思言辞恳切,眼中却闪烁着冰冷的光。他真正的算盘是:
用这场仓促的婚姻,加深武官龙对云里花的愧疚感,让他觉得欠下更多情债,从而更加决绝地、心甘情愿地赴死,彻底闭上嘴巴。
云里花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武三思伪善的关怀中,未辨其诈,反而感激涕零,应下了这门“阴婚”。
狄仁杰虽看穿此乃武三思的攻心之计,苦于关键证据不足,无法戳破,只能一面扼腕叹息,一面命手下马不停蹄地寻找新的突破口。
武三思府邸张灯结彩,一场极不协调的“喜事”仓促筹备着。
迎亲之日,唢呐呜咽,吹奏的虽是喜庆的调子,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悲凉。
云里花凤冠霞帔,坐在摇晃的花轿里,泪湿衣襟。
然而,花轿行至梁王府大门前,却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为首之人,正是安平公主如烟。
她身着正式宫装,神色凛然,不怒自威。
武三思闻讯匆匆出府,见到这般阵仗,心下惊疑,面上却堆起笑容,拱手道:
“不知安平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今日是舍侄官龙……与云里花姑娘成礼之日,不知公主何事阻拦?”
如烟目光扫过那顶刺目的红轿,冷然道:
“我听说武官龙又要娶亲,这次的新娘子居然是一个青楼女子?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武三思眉头微皱:
“公主殿下,官龙与云里花确是两情相悦,此乃他们临终之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公主殿下何苦要做这棒打鸳鸯之事?”
“棒打鸳鸯?”
如烟轻笑一声,语气带着讥诮,
“新郎官此刻还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待斩,新娘子倒要先抬进你梁王府了?这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新娘子进门了,新郎却不露面呢?这算哪门子的成亲?”
这时,花轿的帘子被猛地掀开,露出云里花那张梨花带雨、却写满倔强的脸。
她哽咽着,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公主殿下!民女知道官龙他……他身陷牢狱,明日或许就要问斩!但我云里花此生非他不嫁!今日我既过门,生是他武家的人,死是他武家的鬼!他若赴死,我绝不独活!”
如烟却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反而更加强硬:
“我说了我不同意,除非武官龙当面和你拜堂”
这边的动静越闹越大,很快便惊动了宫里的武皇。
她听闻一向不理会俗务的安平公主竟跑去阻拦武三思家的“婚事”,心下诧异,唯恐生出什么事端,立刻摆驾亲临梁王府。
面对武皇的询问,如烟一改平日温婉,竟显出几分蛮横娇憨之态,她挽住女皇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执拗地说道:
“陛下!这婚事就是不成嘛!哪有大牢里的死囚娶亲的道理?再说了,总要问问那武官龙自己愿不愿意娶?万一他根本就不想娶这个青楼女子呢?岂不是误了两人终身?”
武则天虽觉如烟此举有些胡闹,但见她态度坚决,又牵扯到朝廷要犯和礼法规矩,便顺水推舟,下令将戴着重枷的武官龙从大理寺狱中提来,当面问个清楚。
武官龙形容憔悴,步履蹒跚地被押解到场。
他先是看到了盛装而来、意图救场的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即目光落在那一身红妆、泪眼婆娑的云里花身上,痛苦之色瞬间溢满眼眶。
但他迅速低下头,再抬起时,脸上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武皇沉声问道:
“武官龙,朕问你,你,可愿娶这青楼女子为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官龙身上。
云里花更是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最后的期盼。
武官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冷硬如铁。
他避开云里花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对着武则天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清晰得残酷:
“回禀陛下!罪臣不愿!罪臣武官龙,绝不会娶任何人为妻!尤其是——”
他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那几个字,
“尤其是这个……青楼女子!”
话音一落,云里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