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匡连海面前,神情淡漠,那双曾蕴含过万千风情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看透一切的冰冷。
“匡连海,”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刀,刮过匡连海略显苍白的脸,
“留着你,也没用了。你想怎么死?”
匡连海身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稳住。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惨淡至极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了解脱、愧疚和一种说不清的疲惫。
他并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只是深深地望了如烟一眼,然后垂下眼帘,轻声道: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任凭公主处置。”
如烟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但旋即被冷硬覆盖。
“很好。”
她语气平稳,
“我会准备一颗毒药,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你可以去安排你的后事。给你三天,这三天,你是自由的。”
“多谢公主。”
匡连海躬身行礼,声音低沉。
这“自由”二字,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
但这已是他能得到的,最后的恩典。
如烟不再看他,翩然转身,衣袂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香。
没多久便遇上了被她故意支开、此刻正捧着披风匆匆赶回的贴身侍女青禾。
“公主,您让我取的披风。”
青禾恭敬地递上。
如烟淡淡地“嗯”了一声,任由青禾为她披上那件绣着繁复花纹的锦缎披风。
系带时,她似不经意地吩咐道:
“对了,我已放匡连海自由。这三日,他若要离开公主府,不必阻拦。”
青禾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立刻低头应道:
“是,公主。”
如烟裹紧披风,与青禾一同渐行渐远,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匡连海站在原地,直到那抹倩影彻底不见,才缓缓直起身。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特有的冷香,如同一场即将醒来的噩梦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居室,他没有什么太多需要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一些散碎银两,还有一把……几乎快要生锈的剑。
剑身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提醒着他过往的种种。
他将剑仔细擦拭了一遍,虽然锈迹难除,但锋刃犹在。
然后,他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袱,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他待了短短几个月的地方,毅然转身离去。
他心中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他的小师妹,潘玉。
经过打听,他终于在城西的一处茶寮找到了潘玉,然而令他心头一紧的是,潘玉并非独自一人,她身边赫然站着鬼狐狸和李玉良。
见到匡连海出现,潘玉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怨恨和疏离的表情,语气尖刻得如同换了个人:
“哟,这不是公主府的走狗吗?怎么,你的主子派你出来咬人了?”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刺进匡连海心里。
他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写满冷漠的俏脸,痛心道:
“小师妹,你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潘玉眼圈微微发红:
“以前?以前你也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匡连海,会处处帮我、维护我,心里是有我这个师妹的!可现在呢?你的心里哪里还有我的半分位置!”
匡连海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所有言语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小师妹,我来,是和你告别的。公主……放我自由了。我要离开这里,去游历天下,不知何时能归,或许……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消息显然出乎潘玉的意料,她先是一怔,随即积蓄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决堤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呜呜呜……爹爹不要我了,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我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好惨啊……”
看到她哭泣,匡连海本能地上前一步,想像小时候那样为她擦去眼泪。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一直沉默站在潘玉身边的李玉良,已经抢先一步,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珠,低声安慰道:
“阿玉,别哭了,还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幕,像一盆冷水,将匡连海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暖意也浇灭了。
他看着两人之间自然而亲昵的互动,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强忍着心脏传来的阵阵紧缩,涩声道:
“小师妹,你……你会遇到继续保护你的人的。师兄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决绝地转身,生怕多待一刻,就会泄露心底的狼狈与不堪。
“匡大侠!请留步!”
一个急切的女声响起,是春香追了上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匡大侠,小姐她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说的都是气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老爷的仇还没报,幕后真凶还没找到,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们需要您帮忙啊!”
匡连海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对不起,春香姑娘,我帮不了你们。抱歉,后会……无期。”
他欲再次离开,春香却紧紧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鼓足勇气说道:
“匡大侠,您等一下,其实……其实我有话要对您说。”
匡连海以为潘玉还有什么交代,不由得停下脚步,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看向春香。
春香被他注视,更加害羞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
“匡大侠,其实……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就喜欢您了。但是我知道您心里只有我家小姐,所以我一直不敢说出口。现在……现在小姐的心意已变,您和她也不可能了,若是……若是您不嫌弃,我们或许可以……可以相处一段时间看看。我、我什么都会做的,洗衣做饭,铺床叠被……”
这番话完全出乎匡连海的意料,他惊得几乎后退一步,连忙摆手打断:
“不可!春香姑娘,万万不可!”
他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慌乱,
“对不起,我从未想过此事。你是个好姑娘,值得更好的人托付终身。我们……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春香看着他仓皇远去的背影,失望地站在原地,眼圈也红了。
匡连海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筋疲力尽,才随意走进一家看起来不起眼的客栈。
他要了一间上房,然后便让伙计送了几大坛子酒进来。
辛辣的液体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试图麻痹那尖锐的痛楚。
酒精灼烧着胃,却烧不尽心中的寒冰。
他醉倒在桌旁,又醒来,醒来继续喝,窗外日升月落,光影变幻,对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这偷来的三日“自由”,原来比禁锢更加难熬。
第三天,黄昏时分。
匡连海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男人,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时辰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虽然依旧落魄,但眼神却恢复了几分清明,一种赴死之人的清明。
他再次走向那座熟悉的公主府,这一次,脚步异常沉稳。
如烟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正在悠闲的吃着西域葡萄。
见到他,她并不惊讶,只是淡淡问道:
“你有机会逃走的,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匡连海平静地回答:
“我不会逃。从我踏上那条路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或许……在刺杀你的那一天,我就已经该死了。”
如烟仔细地打量着他,半晌,才缓缓道:
“好,我敬你还是条汉子。”
她拿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药丸:
“这是‘醉梦丹’,服下之后,你会沉沉睡去,在梦中安然离世,不会有任何痛苦。”
匡连海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接过那颗药丸。
他深深地看了如烟一眼,似乎想将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仰头,将药丸一口吞下。
药丸带着一丝奇异的清香滑入喉中。他闭上双眼,静待死亡的降临。
时间一点点过去,预想中的剧痛或冰冷并未袭来,反而有一股温和的暖流,自丹田处缓缓升起,流向四肢百骸,连日来醉酒和悲愤带来的疲惫感竟渐渐消散。
他疑惑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如烟带着几分戏谑的笑脸。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方才的冰冷肃杀荡然无存
“那是我精心炼制的‘九花玉露丸’,用的都是珍稀药材,一颗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能从鬼门关拉回来。便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