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还在烧,烧得比之前更旺。
李云飞站在碑林中央,心口那节青竹六叶齐展,翠中透金,每一片叶子都在剧烈震颤,仿佛随时要从他皮肉里挣脱而出。
火焰在他周身三尺盘旋,不烫人,却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是千年的孤寂、万魂的怨念,此刻被“归心火”点燃,化作一场席卷阴阳的风暴。
他看见了。
一道道残影自石碑中浮起,有的只剩半截身子,有的面容模糊如烟,可他们的眼睛……全都黑得像炭,焦灼燃烧着灰白色的怨火。
“你们记活人!”一声嘶吼炸响,一个佝偻老魂扑来,掌风过处,碑面裂开蛛网,“为何不早记我们?!我守门三十年,尸骨烂在土里,连块木牌都没立!现在点火?晚了!都给我——灭了!”
掌风如灰烬扑面,直取陈七名下的铜炉。
李云飞没动。
他在等。
等那一瞬的共鸣。
就在老魂指尖触及火苗的刹那,他猛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里,青竹深深嵌入血肉,六叶齐展,脉络如燃。
“老子现在是人。”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锤,“命热!心跳!会疼!想烧?那就——烧我!”
话音未落,归心火骤然暴涨!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由千万个被遗忘的名字凝成的意志之火。
它顺着李云飞的心脉逆冲而上,又从他张开的双臂奔涌而出,化作两道金色火流,迎向扑来的老魂。
两人相撞,没有血肉横飞,只有灵魂层面的震爆。
老魂惨叫一声,身形几近溃散,可那怨火却猛地一缩——因为他看见了,在火焰深处,竟有自己当年跪在破庙前给幼子喂药的画面;看见妻子抱着襁褓,在雪夜里哭喊他的名字;看见他自己倒下时,嘴里还念着:“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啊……”
记忆回来了。
不是冰冷的碑文,不是后人敷衍的香火,而是——被人记得的感觉。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那团火,却又缩回。
“我……我也想被记住……”他喃喃,怨火渐弱,“可太久了……撑不住了……”
李云飞喘着粗气,嘴角溢出血丝。
他知道,这些残魂不是不想被祭,而是怕——怕这迟来的温暖只是幻梦,醒后更加空荡。
所以他不能只喊名字。
还得给愿。
“苏媚!”他低喝。
“啰嗦!”一道红影掠空而起。
苏媚立于半空,黑袍猎猎,守夜丝自她指尖迸发,如蛛网铺天盖地,瞬间缠住三十六道欲毁碑的残魂。
那些魂影挣扎咆哮,灰火四溅,却被丝线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她冷笑,眸光如刀:“你们守门时没人替你们点灯,现在老子点上了,就想灭?”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出,洒在丝网上。
刹那间,守夜丝由墨黑转为赤红,如熔铁铸成的锁链,将一尊暴走残魂狠狠钉在“赵十九”碑前!
“睁大你的眼看看!”她厉声喝道,“你儿子等了你八十年!昨夜才在梦里喊你一声爹——你敢说你不想要这声喊?!你敢说你不后悔没听见他第一声笑?!”
那残魂浑身剧震,怨火骤然熄了一角。
虚空中,浮现一幕画面:一个白发老人跪在坟前,手里攥着一块破旧的护身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爹亲安好”。
他嘴唇哆嗦,终于落下第一滴魂泪。
“我想……听他叫我爹……”他哽咽,“就一次……一次也好……”
苏媚冷脸未变,可指尖微微发抖。
她不是不痛。她是不敢痛。
因为她也是那个,从小就被教“感情是弱点”的人。
直到李云飞在魔教火海中折断三根肋骨也要把她拖出来,她才知道——原来被人拼命救下的感觉,比天下自由还让人上瘾。
“都听着!”她扬声怒斥,“谁再敢扑火,我就把他生前最想见的人,一个个念到他疯!”
残魂们沉默了。
不是屈服,而是……动摇。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归心祠顶传来。
“不是他们想毁碑。”林诗音负手而立,归心印悬浮胸前,映照出每一道残魂体内纠缠的命脉,“是执念撑不住了。”
她目光扫过三十六道怨魂,忽然冷笑:“你们知道吗?每一个临死前没能闭眼的人,魂都不会散。有人至死不知自己姓甚;有人咽气前听见妻儿被仇家所杀,却无力回头;还有人,守到最后,发现根本没人接班——他们的恨,不在世人遗忘,而在‘来不及’。”
她抬手,撕下腰间那枚象征华山掌门继承权的令符。
玉质温润,刻着“承天御剑”四字。
这是她父亲一生守护的东西。
而现在,她毫不犹豫,将它掷入归心火中。
“今日归心祠,不只收名。”她声音清越,响彻天地,“也收——未了的愿!”
令符一触火焰,轰然炸开!
空中浮现三十六道虚影,各自低语,声如细针扎进人心:
“我想回家……”
“我想听她叫我一声夫君……”
“我想看看我的女儿长大的样子……”
“我想告诉师父,我没给师门丢脸……”
李云飞仰头望着,心口青竹第六片叶轻轻一颤。
得续命。
得续情。
得让这些烂在土里的名字,重新活一次。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整片碑林,嘶声道:“从今往后,谁的名字被记得,谁的愿被完成,谁就能——留形于归心火!”
话音落下,火焰再次腾起,金纹流转,碑林共鸣。
而就在这万灵低语、百愿升腾之际——
慕容雪悄然走到最边缘的一座无名碑前。
她摘下耳畔那枚银铃,听风铃。
然后,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她虽聋,却感魂中回响如针。
一声微弱的呼唤,刺穿千年黑暗,钻入她心底:
“我叫……阿娘……记得我吗?”慕容雪指尖微颤,银铃贴在心口,仿佛一滴泪凝在风中。
她听不见人语,却能感知魂的低鸣。
此刻,那声“阿娘”如针尖刺入识海,在她灵魂深处凿开一道裂隙——不是声音,是记忆的回响,是千年前某个母亲临死前最后一缕执念,穿过时空的尘埃,落在她的命脉上。
她双唇轻启,无声地奏起《归愿谣》。
没有音律,没有节拍,唯有心念流转,如溪水绕石、春风拂雪。
可就在这寂静之中,一股无形之力自她体内荡出,沿着地脉蔓延至整座城池。
子时三刻,三十六户人家同时梦醒。
东街老妇猛然坐起,颤抖着翻出压箱底的旧襁褓,上面血迹斑斑,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她老泪纵横:“我儿……还没取名就走了……”她披衣下床,提笔在纸上写下“张念安”,点燃香烛,将纸焚于祖宗牌位前。
西巷书生惊醒,冷汗浸背。
梦里有个女人抱着婴儿站在雨中,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
他忽然想起幼时祖母提起过早夭的兄长,从未立碑。
他冲进祠堂,亲手刻了一块木牌,插在祖坟边。
南坊一间空荡屋内,一位白发老妪抱着摇篮,轻轻哼起儿歌。
那是她五十年前夭折孙女最爱听的调子。
歌声未落,摇篮中竟泛起淡淡光晕,似有谁在笑。
而这一切,都被归心火映照。
那道呼唤“阿娘”的残魂,身躯剧烈震颤,灰白怨火如潮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润暖光。
它低头看着自己虚幻的手掌,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样。
“我……叫阿娘的孩子……”它喃喃,“他们还记得我……”
苏媚眼角一跳,守夜丝悄然松了几分力道。
她望着那一缕由怨转柔的魂光,心头莫名一紧——原来不是所有执念都源于恨,有些,只是太想被听见。
林诗音眸光微闪,归心印轻轻旋转。
她看到的不只是愿念得偿,更是命运链条的重新接续。
这些残魂不再是碑上的名字,而是活过的证据,曾爱过、痛过、期盼过的人。
就在这一刻,李云飞盘坐火心,六叶青竹全燃,金焰顺经脉逆行,灼烧五脏六腑。
他咬破指尖,血珠悬空,竟不落地。
“你们的命烂在土里,老子的命踩在人间!”他嘶吼,眼中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但今日起——生死同契!愿断?我替你们扛!魂散?我替你们续!”
血光炸裂,空中浮现三个古篆大字:共命契!
刹那间,血链横空,一端连着他心口青竹,另一端穿透虚空,缠上三十六道残魂。
每一根链条都带着心跳的节奏,搏动如生。
残魂齐震。
有的挣扎,有的哭泣,有的跪地叩首。
最终,一一化作流光,融入碑林深处。
那些千年沉默的石碑,竟开始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细密纹路,如同血脉复苏。
副碑首行,石屑剥落,缓缓浮现三个字——
李云飞
风停了,火静了,天地仿佛屏息。
可就在契约落定的瞬间,地底极深处,一道气息掠过,轻得像一声叹息:
“共命……可你,还能活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