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风起,碑前灯焰轻晃。
苏媚盘坐在“苏青竹”碑侧,一袭红衣在夜风中猎猎翻飞,像一团不肯熄灭的余火。
她手腕上缠着那根云飞丝,细若发丝却坚韧如铁,是当年李云飞用青竹笛削断后留下的最后一缕气息,如今已被她以心头血养了三百多个日夜,温热不散。
她指尖摩挲着断笛残片,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云飞”。
那是他醉酒那晚,拿匕首在竹片上划出来的,一边笑一边骂:“老子名字又不是春联,还他妈要刻下来?”
可她还是偷偷藏了。
风忽然停了。
灯焰一凝,一道虚影缓缓浮现于主灯之下。
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斜倚灯柱,嘴角翘着,眼里带着三分痞气七分倦意。
青衫未整,发带松垮,像是刚从哪个赌局里抽身而出,顺路来看看这帮傻女人有没有把他忘了。
“你说走就走,可老子没答应。”苏媚低语,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刮过石碑。
话音落,云飞丝骤然震颤!
李云飞的身影猛地一晃,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拉扯而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半透明,指尖穿过灯火,不留痕迹。
他轻笑一声:“能看见,摸不着……老子现在就是个看门的鬼。”
他回头看向苏媚,眉梢一挑,“你咋还不睡?不怕黑眼圈比守门人还惨?”
苏媚没动,也没答。
她只是死死盯着他,瞳孔深处映着那抹残影,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头里。
风吹乱她的长发,露出脖颈上一道陈年疤痕——那是三年前为他挡下魔教追杀时留下的,当时她笑着说:“伤疤配美人,才够味儿。”
可现在,她不想笑。
“怕你连影子都保不住。”她终于开口,嗓音沙哑。
下一瞬,寒光一闪!
她反手抽出短刃,毫不犹豫地割开掌心。
鲜血涌出的刹那,她将手掌狠狠按在云飞丝上。
“啊——!”
一声闷哼,整条丝线瞬间泛起猩红光泽,如同活蛇般顺着地面游走,直扑李云飞残影而去!
血丝缠上他的肩、他的臂、他的心口。
那原本虚无的身体竟微微一凝,轮廓清晰了那么一丝。
李云飞眉头猛地一皱,抬手按住心口——那里,一截青竹正悄然生长,此刻却被外来血气激得剧烈震颤,根须似在魂体中蔓延,刺痛如针扎。
“你这招……会烧记忆。”他低声警告,“上次你喊‘师父’,忘了三天童年。”
“老子不在乎忘啥。”苏媚咬牙,眼中血丝密布,“只要记得你就行。”
她双膝跪地,十指结印,竟是以秘法催动血引之术——这是天魔教禁术,借自身精血唤醒执念之人的一缕真魂,代价是燃烧记忆,轻则失忆数日,重则神志尽毁。
此刻,云飞丝燃起赤焰,烈烈如焚!
李云飞身形猛然一震,竟然凝实了半息——不再是雾影,而是有了几分血肉之感。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就在这一瞬,苏媚眼神忽地一空。
“娘……糖……”她喃喃出声,声音稚嫩得不像她自己。
紧接着,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向前栽倒,重重摔在冰冷石阶上。
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衣襟。
而她眉心,一道极淡的灰痕悄然浮现,宛如烙印——那是灵魂被抽走记忆的痕迹。
风再起时,灯焰剧烈摇曳。
那一抹残影望着地上昏死的女人,缓缓抬起手,似想触碰,却又收回。
“傻丫头……”他低声呢喃,声音里第一次没了嬉笑,只剩下沉甸甸的疼,“我还没说再见呢。”
远处高塔之上,一道素白身影骤然睁眼。
林诗音指尖掐断琴弦,血珠滚落玉案。
她抬头望向碑林方向,眸光如剑。
“苏媚,你又来……”风未止,夜愈寒。
林诗音自高塔飞身而下,素衣如雪,踏月而来。
她落地无声,却有一股清冽剑意自足底扩散,瞬间压住地上狂乱游走的血丝。
那由苏媚心头血催动的禁术血阵正欲吞噬更多魂力,却被一道凝实的魂印硬生生镇在碑基四周——正是华山秘传、以心立誓的“守心印”。
她单膝跪地,两指疾掐苏媚人中,见其唇角不断渗血,呼吸微弱如游丝,眉心那一道灰痕正缓缓蔓延,像极了灵魂被剜去一块的裂痕。
“你疯了?”林诗音冷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砸落,“‘唤魂噬忆’是天魔教历代圣女禁忌之术,用一次,损三分神魂!你当自己命不是命?”
她指尖轻点碑文,一道金光自刻痕间泛起,映出“归心”二字古篆——那是李云飞亲手所书,虽残缺不全,却仍蕴着一线灵机。
“归心之力,从来不是靠烧别人记忆换回来的。”她抬头,目光穿透虚影,直视那抹半透明的身影,“你要回来,得有人替你立名于世,让万人记得你是谁,而不是让她们一个个为你忘了自己。”
李云飞沉默地看着她,嘴角那点惯常的痞笑终于没再浮现。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这碑、这灯、这魂影,皆因执念而存,可若无人铭记,终将化作风中残烬。
就在这时,井边传来一声极轻的颤音。
慕容雪静立古井旁,双耳早已失聪多年,可此刻,她的“听”,不在耳,而在心。
心音铃悬于腕上,通体幽蓝,乃是以千年寒铁与亡者遗愿炼成,能引魂、安魄、摄念。
她“听”到了。
不是声音,而是画面——苏媚昏迷之际,脑海中回荡的,是一段被尘封五年的记忆:昏暗柴房,油灯摇曳,一个温柔女子蹲下身,将一块桂花糖塞进小女孩掌心,轻笑着说:“媚儿,甜了就不怕黑。”
那笑声稚嫩,那光温暖,那一瞬的安宁,竟比整个江湖都珍贵。
慕容雪闭目,指尖轻拂铃心,一缕柔得几乎不存在的旋律悄然响起——《安魂引》。
此曲非为唤醒生者,而是抚慰亡魂,稳其识海,护其本我。
音波无形,却如春风拂过焦土。
刹那间,苏媚眉心那道灰痕微微淡化,呼吸渐稳;而李云飞的残影,竟也轻轻一震,仿佛有某种久远的东西,在魂深处被轻轻拨动。
他望向井口方向,那里黑不见底,却似有星光倒映。
“你们……”他低语,嗓音沙哑,“一个比一个傻。”
可话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竟不再是虚影被动显形时的本能回应,而是发自肺腑的触动。
风停了。
灯焰不再摇曳,反而静静燃烧,明亮得如同白昼初临。
就在所有人未曾察觉的刹那,那截深埋灯座下的青竹根须,悄然抽出一片嫩叶——翠绿欲滴,生机盎然,仿佛它等这一天,已等了千年。
而更深处,碑底幽冥之间,似有一条看不见的长廊,开始浮现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