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府自莫锦瑟嗓子恢复后,仿佛被注入了久违的鲜活生气。凝滞压抑的空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融融暖意和难以抑制的轻松喜悦。
莫锦瑟居住的疏影阁更是成了整个王府最热闹欢快的所在。宋蓁蓁如同飞出笼子的百灵鸟,整日叽叽喳喳地围着莫锦瑟打转,从长安市井的新鲜玩意儿聊到最近看的话本传奇,恨不能把憋了几个月的话一股脑儿都倒给她这位失而复得又能说话的“二嫂”。“二嫂二嫂!你知不知道朱雀大街新开的‘云中味’点心铺子?他们家的水晶樱桃冻简直绝了!改日我让三哥买回来给你尝尝!”宋蓁蓁挨着莫锦瑟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托着腮帮子,眼睛亮晶晶的,“还有还有,前些日子城隍庙演的那出《青鸾记》,哎呀,可真是……”红姒也常常抱着粉雕玉琢的女儿宋玉韫过来小坐。小小的玉韫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铺了厚厚绒毯的一角,用几个软枕围好。她睁着一双圆溜溜、如黑葡萄般纯净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正“啊——哦——”试着清嗓子、逗她玩的莫锦瑟。“哎呀,小韫儿,瞧瞧二伯母,能和你说话啦!”红姒眉眼弯弯,温柔地笑着,握着女儿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朝莫锦瑟挥动,“看二伯母多好看呀!”莫锦瑟此刻感觉如同重新拥有了整个世界。她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再是只能点头摇头比划。那久违的、掌控语言的自由感和与亲人、朋友分享心情的喜悦,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芒,虽然孕肚沉重,精神却显得格外好。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小玉韫柔软的脸蛋,脸上绽开温柔的笑靥:“韫儿……真乖……”虽然声音还带着久不使用后的一丝微哑和生涩,却字字清晰动听。
姑嫂三人,加上一个懵懂可爱的小婴孩,疏影阁内时常流淌着欢声笑语,清脆的女声和婴孩咿咿呀呀的呢喃交织在一起,温馨异常。这久违的热闹和畅快的交流,像一股甘泉,无声地滋养抚慰着曾经历经磨难的莫锦瑟。
就在这份融融暖意中,宋麟来到了主院正堂,向父亲平南王宋辰和母亲平南王妃温淑华禀报安排。“父王,母妃,”宋麟躬身行礼,语气平稳温和,“洛阳归来已数日,锦瑟身子稳当,嗓子也已恢复。儿臣打算明日陪锦瑟回趟镇国将军府。岳母月前生产,锦瑟一直未能得见幼妹,心头甚是挂念。如今回去探望一番,也让锦瑟散散心。”
宋辰端坐主位,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神色舒展地点头:“嗯,应该的。窦氏添女,乃将军府大喜事。锦瑟既已无恙,又惦念亲人,回去看看是人之常情。两家府邸相隔不远,走动也是好的。”他对窦令仪虽无深交,但知晓其品性温厚,更体恤儿媳思亲之情。
然而一旁的温淑华,脸上的神情却如同晴转阴霾。一听到“窦令仪”这个名字,她原本还算平和的眉心瞬间就蹙了起来,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窦令仪!那个出身卑微、以色侍人的姨娘!尽管是闺中密友文望舒临终托付将其扶正,温淑华心中始终扎着一根无法释怀的刺。她觉得就是窦令仪用那狐媚手段蛊惑了莫名,夺了阿舒正妻之位,抢了阿舒儿女嫡母的名分!现在更是……更是不知羞耻!那般年纪了,竟还……
“哼!”温淑华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保养得宜的、带着刻薄弧度的唇角向下撇着,“一个老不知羞的!都什么年纪了,还‘老蚌生珠’,生了孩子便生了,弄得满城风雨,也不嫌臊得慌!”她越想越觉得膈应,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带着尖锐的训斥,“莫锦瑟也是!都快足月临产的人了!身子笨重不便,不好好在自己府里待着安胎,跑进跑出做什么?!她可是堂堂的平南王世子妃!肚子这么大顶着往将军府跑,传出去成何体统?!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王府要刻薄她,赶她出去走动呢!”
这番尖酸刻薄、毫不留情面的话语,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堂上的温和气氛!宋麟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深邃的桃花眼中瞬间覆上了一层薄冰!窦令仪如何,是莫家和窦氏自己的事,母亲这般羞辱,又将置莫锦瑟于何地?又将置他对妻子的珍爱于何地?!宋辰更是浓眉紧锁,脸色极其难看,他正要开口呵斥妻子这不知分寸的口舌之快——
一声清朗而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规劝意味的咳嗽声响起。坐在温淑华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宋文初微微侧身,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却带着关切地看向自己的母亲:“母妃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静下心来的平和力量:“母妃思念故友文夫人之心,儿子感同身受。然窦夫人扶正一事,乃是文夫人临终所托,莫将军应允所行,更是得过陛下御笔册封的‘懿德郡君’,身份尊荣已与妾室不同。”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温和,“况且,为人母亲,思子之情乃是天性。母妃想想自己,若久别重见儿子,心中又是何等欣喜?锦瑟与岳母虽无生养之恩,却有母女相待之情,此番回去探望,既是亲人团聚,亦是人之常情。母妃素来宅心仁厚,最是体恤晚辈,想来也能将心比心?”
这番劝慰,既点明了温淑华对窦令仪的偏见源头,又用“母亲思子”的天性来软化她的心肠,更巧妙地给温淑华戴了一顶“宅心仁厚”、“体恤晚辈”的高帽,话语绵里藏针,却又不着痕迹。温淑华满腔的刻薄怒火,被长子这一番平静又切中心脉的劝解,硬生生堵在了嗓子眼。她看着儿子宋文初那张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丝因长期在外行医而清减的面容,想到他刚刚回到自己身边……那份对儿子的满腔爱意和失而复得的珍贵感,终究压过了对窦令仪那股莫名的敌意。“……罢了罢了!”温淑华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那股浓郁的嫌恶收敛了大半,虽然语气依旧算不上好,但总算是松动了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让她回去便是!只是……”
她斜乜了宋麟一眼,依旧带着身为婆母的倨傲和不满:“堂堂世子妃,回娘家也不能空着手去!该备的礼数给我备齐了!别叫人看了笑话,说我平南王府抠门小气,辱没了门楣!”
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宋麟心中清楚,也知道不能再刺激母亲。他立刻压下所有情绪,对着温淑华恭谨地躬身道:“儿臣明白,谢母妃允准。”随即又郑重地转向宋文初:“多谢大哥。”
宋辰见事情和平解决,也暗暗松了口气,对宋文初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而,宋麟接着又说了一句:“此外,母妃,锦瑟此次回去,可能思念母亲心切,想多住些时日,陪陪岳母和刚出世的小妹妹。若她愿意,儿臣亦愿在将军府多陪她……”
“不行!”话未说完,温淑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尖叫着打断!她猛地站起身,脸上刚刚才压下去的怒火瞬间又冒了起来,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被触犯权威的羞恼!“她是我宋家的媳妇!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哪有在娘家生产的道理?!传出去,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王府怎么苛待了她,连个安稳待产的地儿都没有!非要跑到娘家去?!不行!绝对不行!”她态度极其强硬,仿佛莫锦瑟这肚子里的孩子必须生在她平南王府的产房才算是名正言顺,才算是宋氏的血脉,否则就是天大的笑话和耻辱!
“孩子都成亲了,府里又不是没地方,他们小两口想住哪儿是他们的自由,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宋辰实在看不下去,沉声斥道。他总是看不惯妻子对儿媳这过于严苛的控制欲。
“母亲……”宋文初也适时温言开口,看着温淑华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锦瑟先前离家,心中创痛非短时可愈。母子天性,她回至生母身侧,或许心情更为开怀舒朗,反利于安胎生产,这是医道常情。莫将军府邸宏阔,仆从周全,产婆医官自有安排,绝不会疏漏安全。母亲不妨……放宽心怀?让锦瑟依心而行?”
宋文初的话,句句在理,又温和有礼。温淑华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看脸色沉肃的丈夫宋辰,再看看温润平和却目光坚定的长子宋文初,最后目光落到下方神情恭谨、眼神却一片沉静的宋麟身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冒犯的憋闷涌了上来。但脑海中,又不自觉地闪过莫锦瑟沉默憔悴的脸,想到她曾是文望舒的女儿……文望舒因难产而死……那份对故友女儿的最后一丝复杂情感(虽然裹挟着不喜窦氏),终究还是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根名为“怜悯”的弦。况且……长子文初刚刚回来……
温淑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带着一种被逼退的恼恨和认命的妥协,声音硬邦邦地甩下:“……哼!住的久些……便久些吧!但——”她猛地提高音调,眼中射出不容置疑的寒光,死死盯住宋麟,“记着我的话!肚子里那个小崽子,必须生在我平南王府的产房!这是我的底线!若想在娘家生?那就别回去了!”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近乎于某种交易——允许莫锦瑟在娘家逗留,但临盆必须在王府。她必须扞卫住作为平南王府主母对继承人出生的绝对掌控权和仪式感。
宋麟心中微哂,但面上丝毫不显。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将军府是锦瑟的骨肉娘家。岳母窦氏性格柔善,只要锦瑟想留,窦夫人怎会不允?届时……临盆之期将近,难道还强行把她拖回王府不成?“儿臣谨遵母妃教诲。”宋麟再次躬身,语气恭敬无波,“若临盆将近,儿臣定提前携锦瑟返回王府,确保母亲安心。”他没有直接应承必须在王府生,却给出了一个看似满足要求的承诺。温淑华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折中方案,没好气地瞥开眼:“行了!随你!去吧去吧!看着就烦!”
风波暂时平息。宋麟不动声色地又向父亲和大哥宋文初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片阴晴不定的主院。穿过回廊,当确认身后再无视线,他脸上那一抹极淡的冷峻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迫不及待想要与锦瑟分享这份略带曲折自由的急切。
疏影阁的方向,似乎隐隐传来阵阵清脆悦耳的谈笑声。宋麟的脚步不由得更快了几分。
疏影阁内,此刻确实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欢快景象。明媚的阳光透过宽敞的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莫锦瑟穿着一身舒适的宽松烟云罗裙,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她那微微有些憔悴却因嗓子恢复而焕发光彩的脸上,此刻挂着温柔恬静的笑意。宋蓁蓁坐在一旁的小绣墩上,正说得眉飞色舞:“……二嫂你是没看见!三嫂抱着玉韫儿去三嫂娘家赴宴那次,那个王家小姐,啧啧,眼睛都直了!酸溜溜地说什么‘哟,红姒妹妹真是好福气,嫁进王府第一年就生了个女娃,不像我们这些没福的……’话里话外那叫一个酸!结果三嫂当时就笑了,抱着玉韫儿只说了一句:‘是啊,承您吉言,我就盼着我们韫儿将来也健健康康,像她祖母温王妃般有福气,儿孙绕膝呢!’哈!当时那王小姐的脸,唰地就绿了!”宋蓁蓁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莫锦瑟和红姒都忍俊不禁。
红姒温柔地抱着女儿,闻言只是微微摇头笑,脸颊微红:“蓁蓁尽爱说这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王妃待我们极好。”她将怀里的玉韫轻轻摇了摇,小婴儿在她臂弯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乌溜溜的眼睛也跟着娘亲的笑声转动。
莫锦瑟靠在柔软的靠枕上,看着眼前姑嫂谈笑、婴孩可爱的场景,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满足。能清晰地听到她们的趣事,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笑意,这种感觉,恍如隔世。她尝试着开口,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流畅清晰了许多:“蓁蓁说得好……王家小姐……那是自讨没趣了……”
宋蓁蓁兴奋地拍手:“对呀对呀!二嫂你不知道,你现在能说话了,声音真好听!像玉珠落盘似的!比我还好听呢!”她一脸由衷的赞叹。莫锦瑟被她孩子气的直白逗得莞尔一笑,正要再说什么——
“何事说得这般热闹?”清朗沉稳、带着一丝调侃笑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正是宋麟。他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唇角噙着一抹极浅极淡,却只为伊人盛放的笑意,目光穿过笑语嫣然的人群,精准地、温柔地落在了榻上的莫锦瑟身上。阳光勾勒着他颀长的身形轮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沐暖阳。
屋内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又爆发出更活泼的笑声。“二哥来了!”“二伯父……”红姒抱着女儿微微颔首,宋蓁蓁则笑嘻嘻地打招呼。
莫锦瑟的目光与门口那道熟悉的眼神在空中交缠,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带着询问和期待的光芒,无声地传递着消息:母亲允了?宋麟含笑点了点头。莫锦瑟脸上的笑容如同春花般骤然绽放!那份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宋麟无视宋蓁蓁的俏皮调侃,径直走到榻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温软地看着妻子明亮的眼眸,以及那清晰上扬的嘴角。“我已禀过父王母妃,”宋麟的声音在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明日,我陪你回将军府。”他的目光扫过宋蓁蓁和红姒,最终落回莫锦瑟脸上,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去探望岳母……还有,我们的……小姨子。”“锦瑟……可以开始收拾行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