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的雨丝斜斜割着暮色,将陋室的窗纸浸成半透明的蝉翼。茶心捏着紫砂杯的指尖突然一松,温热的茶汤晃出杯沿,顺着杯壁蜿蜒而下,却在触及她手腕的刹那,像渗入沙砾般消失无踪——那截皓腕已变得通透如琉璃,能清晰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以及血管中缓缓流淌的、近乎稀薄的灵光。
“哐当”一声轻响,茶杯磕在案几上才稳住。茶心慌忙收回手,将手腕藏在袖中,胸腔里的茶灵之力空荡得发慌,就像被顽童掏空了内里的蜂巢,只余下脆弱的外壳。这已是今夜第三次出现这样的状况,前两次是梳理茶道手札时,笔尖突然穿透了宣纸;再之前,是玄鉴递来参茶时,她竟没能接住那只温热的瓷碗。
门轴“吱呀”转动,带着一身雨腥气的玄鉴走了进来。他虽目不能视,却精准地避开了案前的矮凳,指尖刚触到茶心的袖角,眉头便猛地蹙起:“灵韵消散的速度,比昨日快了三成。”
茶心强作镇定地倒了杯凉茶推过去:“慧觉禅师的菩提子手串还在镇着神魂,急也无用。”话虽如此,她藏在袖中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昨夜她梦见自己化作了茶烟,在涤尘轩的梁间绕了三圈,想触碰那只石蟾蜍茶宠,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惊醒时枕边沾着的,竟是一缕带着茶香的水汽。
玄鉴没有接那杯茶,而是从怀中取出个锦盒,木质的盒身被摩挲得发亮。他将锦盒放在案上,推到茶心面前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半块茶圣令,我戴了五百年。”
锦盒开启的瞬间,一缕温润的金光溢出,照在茶心透明的手腕上,让那通透的质感暂时淡去了几分。半块青铜令牌静静躺在其中,上面“涤尘”二字的铭文,正与茶心腰间九盏茶具的纹路遥遥呼应,发出细碎的嗡鸣。这是玄鉴在雨夜坦陈身世时交给她的信物,说是能延缓灵韵流失,却从未提过它还有别的用处。
“茶圣令不止是信物。”玄鉴的声音比窗外的雨声更沉,“陆羽当年铸令时,以自身道韵为基,融入了时空法则的碎片。这半块令牌虽残缺,却能借残存的法则之力,撕开一道通往时空缝隙的口子。”
茶心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茶汤溅在案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你想去找另一半令牌?”她早听玄鉴说过,另一半茶圣令失落于时空乱流,那地方是三界公认的绝地,进去的仙者从未有过生还的记载,更别说玄鉴还是个被贬落凡间、双目失明的废仙。
“不止是找令牌。”玄鉴伸手按住锦盒,指尖在冰凉的青铜铭文上轻轻摩挲,“时空缝隙中藏着先天灵韵,或许能补全你的壶灵本源。茶心,这是唯一的生路。”
“唯一的死路还差不多!”茶心猛地拍案而起,袖中的手腕在灯光下又透明了几分,“你当我不知道时空缝隙的凶险?古籍记载‘入隙者,神魂散,骨肉消,万载不得轮回’,你拿什么去闯?就凭你这双瞎眼,还是这身残缺的仙力?”
她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自相识以来,她从未对玄鉴如此失态过,可一想到那个总是沉默地为她泡参茶、在危难时挡在她身前的身影,要去赴这样一场九死无生的局,她的心就像被茶针狠狠扎着,疼得喘不过气。
玄鉴却异常平静,他循着声音转向茶心,空洞的眼窝对着她,却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担忧:“我当年被清虚子陷害,贬落凡间时,曾在诛仙台被废去仙骨。那时我本该魂飞魄散,是靠着这半块茶圣令护住一丝残魂,苟活了五百年。”
雨势突然变大,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玄鉴的声音穿过雨声,带着一丝被岁月磨平的疲惫,却又异常坚定:“这五百年里,我日日活在黑暗中,靠着摸索典籍寻找拨乱反正的机会,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直到遇见你的那天,我才知道自己苟活的意义——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见证有人能涤尽三界的污浊,让光明重归。”
“可那不是让你去送死的理由!”茶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抓起锦盒就要塞回玄鉴怀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哪怕是去求妖界的秘境秘法,哪怕是我慢慢消散,也比你去送死强!”
玄鉴却没接锦盒,任由它落在案上。他突然上前一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茶心那只近乎透明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翻书的薄茧,温度却异常温暖,哪怕茶心的手腕已几乎没有实体,他也握得异常郑重,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从前在涤尘轩,他递茶时只敢指尖相触;在三教茶会遇险时,他也只是将她护在身后,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动作。茶心僵在原地,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那层稀薄的灵光传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茶心,你可知‘士为知己者死’?”玄鉴的声音低沉而恳切,“你为了三界,甘愿付出消散的代价;我为了你,赴一场时空之险,又算得了什么?当年陆羽能为茶道舍身,我玄鉴虽不及茶圣万分之一,却也懂‘苟利知己,不求生还’的道理。”
茶心用力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着。她看着自己那只几乎要融进他掌心的手腕,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可我不要你为我死!我宁愿自己消散,也不要你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你这是愚忠,是执念!”
“是执念,也是初心。”玄鉴缓缓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凭着记忆递到她面前,“我查过《茶圣秘录》,茶圣令本是一对,合在一起能定时空、凝神魂。当年陆羽将另一半令牌投入时空缝隙,就是为了给壶灵转世留一线生机。这不是我凭空臆想,是早有定数。”
茶心接过素帕,却没有擦眼泪。她看着案上那半块茶圣令,金光已渐渐收敛,只在铭文处还留着淡淡的光晕。她想起清虚子逃跑前嘶吼的那句“洗涤三界的代价,你付得起吗?”,原来这代价,不止是她的消散,还要拉上玄鉴的性命。
“你可知此行成功率有多少?”她哑声问。
“三成。”玄鉴坦然道,“但只要有一成希望,我就不会放弃。当年我从诛仙台活下来,就是凭着那一丝微末的希望。”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已备好后手,若我身死,茶圣令会自动护你灵韵三年。这三年里,青萝的草木精元也该养足了,慧觉禅师的菩提手串能镇住你的神魂,足够你们找到妖界的秘境秘法。”
他竟连后事都安排好了。茶心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在涤尘轩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他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点了一壶“涤尘初雪”,安静地坐在角落,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谁能想到,这个看似冷漠的盲眼茶客,会为她赌上自己仅存的性命。
“玄鉴,你可还记得‘飞蛾扑火’的故事?”茶心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慧觉禅师说,飞蛾扑火不是慕死,是向光。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这只飞蛾灭了,那束光,也会很快熄灭。”
玄鉴却笑了,这是茶心第一次见他笑,不是平日里礼貌的颔首,而是真正的开怀,眼角甚至泛起了细纹:“那便让这束光,燃得更亮些。何况,我不是飞蛾,我是执灯人。当年你为三界执起涤尘之灯,如今,该我为你执起寻生之灯了。”
他伸手拿起案上的锦盒,将半块茶圣令取出,重新系回自己颈间。青铜令牌贴着他的胸口,传来淡淡的暖意,那是陆羽留下的道韵,也是他五百年的执念。他转向茶心,微微颔首:“明日拂晓,我会在涤尘轩废墟启动茶圣令。你不必来送,好好陪着青萝,等着我回来。”
茶心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衫,将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轮廓。她想喊住他,想告诉他自己宁愿消散也不要他冒险,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哽咽。
案上的凉茶早已凉透,茶心伸手去拿,指尖却再次穿透了杯壁。她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掌,掌心里还残留着玄鉴掌心的温度。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映得她的身影愈发稀薄,像随时会被晨光吹散的茶烟。
她突然想起玄鉴说过的话,茶圣令合在一起,能定时空、凝神魂。那如果,她也跟着去呢?哪怕是化作他身边的一缕茶烟,也好过在这里等着他身死的消息。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疯长的茶藤,瞬间缠绕了她的整个心神。
茶心猛地站起身,抓起案上的九盏茶具中最小的那只品茗杯,塞进袖中。那只杯子上刻着“归期”二字,是她初学陶艺时亲手烧制的,虽不精美,却藏着她对安稳日子的期盼。她走到门边,看着玄鉴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玄鉴,你说你是执灯人,那我便做你灯芯旁的一缕茶烟。”她轻声自语,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时空缝隙纵有千难万险,我陪你一起闯。毕竟,‘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说不定,我们能创造一个奇迹。”
晨光穿过云层,洒在她透明的身影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茶心紧了紧袖中的品茗杯,迈开脚步,朝着玄鉴离去的方向追去。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却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代价的壶灵,而是主动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时空乱流,她也绝不回头。
涤尘轩的废墟在晨光中静静矗立,石蟾蜍茶宠的背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水,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谁也不知道,一场关乎生死的时空之旅,即将在这里拉开序幕;更没有人知道,这对孤注一掷的知己,能否在那片混沌的缝隙中,寻回属于他们的生机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