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煮水的咕嘟声在陋室中渐歇,茶心提着半桶温凉的山泉水踏入内室时,檐角的雨丝还在顺着青瓦边缘坠成细线。她今日特意选了酉时沐浴——玄鉴说此时月华初升,最利安抚神魂,可当指尖刚触碰到水面的刹那,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不是水温不当,也非气息紊乱,而是那澄澈的泉水竟如穿过虚影般,从她的指缝间毫无阻碍地淌过,在桶底撞出细碎的涟漪。茶心猛地将整只手探入水中,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水流顺着她半透明的手腕蜿蜒而下,肌肤与水色交融处,竟能清晰看见桶底铺着的青石板纹路。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句市井间常听的俗语,此刻如针般扎进茶心的心底。她曾见街边卖糖人的老汉手起刀落,转出栩栩如生的生肖;也曾见慧觉禅师捏土为佛,点化迷途之人。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像晨雾中即将散去的影子,像茶汤表面转瞬即逝的茶沫。
水温渐渐透过虚幻的肌肤传来暖意,茶心缓缓解开衣襟,踏入木质浴桶中。水花轻溅,竟有大半穿过她的身体落在桶外,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深色的印记。她垂眸望去,自己的躯干已变得半透明,能隐约看见浴桶外摆放的换洗衣物,那是青萝今早刚浆洗好的,还带着阳光的气息。
窗外的月光恰好穿过窗棂,落在水面上。茶心伸手去捞那片银辉,指尖却直直穿过,只搅乱了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这倒影比铜镜中的影像更显苍白,发丝如轻烟般浮动,面容在涟漪中时隐时现,倒让她想起幼时听老茶客讲过的镜花水月的典故。那时她只当是文人墨客的矫情说辞,如今才懂,原来虚妄与真实的界限,竟如此模糊。
她试着运转体内的茶灵之力,丹田处却传来一阵空落落的刺痛,仿佛干涸的河床再难涌出清泉。前些日子在指尖流转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在经脉中苟延残喘。茶心咬紧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曾以茶灵之力涤荡清虚子的浊气,曾以茶烟化作白龙护佑三界,可如今连凝聚一丝灵力都如此艰难。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陆羽《茶经》中的字句在脑海中浮现。她想起初入涤尘轩时,每日天不亮便去后山采摘新茶,指尖被茶刺扎得满是细小的伤口,却在闻到茶香的那一刻全然忘却疼痛;想起九盏试炼时,在烈火中煮茶七日七夜,虽口干舌燥却眼神清明。那时的她,何曾想过精行俭德的代价,竟是将自己熬成一缕即将消散的茶烟?
浴桶中的水渐渐凉了,茶心试着抬手擦拭额角的汗珠,却在触碰到脸颊的瞬间僵住。指尖陷入了自己的肌肤之中,没有丝毫触感,只有一片沁骨的冰凉,仿佛触碰的是一块千年寒冰。她猛地收回手,看着指尖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突然想起清虚子逃跑时那声怨毒的嘶吼:洗涤三界的代价,你付得起吗?
那时她只当是败者的狂言,如今才知,对方早已看透了壶灵转世的宿命。就像老辈人常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以壶灵之力涤尽三界尘埃,自然也要以自身灵韵为代价,偿还这天地间的因果。可她不甘心——青萝还未学会炒制雨前龙井的火候,玄鉴的眼睛还未复明,涤尘轩的茶火还未真正传承下去,她怎能就此消散?
茶心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神沉入丹田,去捕捉那丝微弱的茶灵之力。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三教茶会的现场,慧觉禅师为她泡的那杯禅茶还在掌心温热,茶汤中映出的飞蛾扑火,非慕死亡,乃向光明的景象清晰可见。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飞蛾尚能为光明赴死,她身为壶灵转世,岂能因惧死而失了初心?
她缓缓闭上双眼,任由冰凉的泉水没过肩头,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丹田处。那丝微弱的茶灵之力如萤火般摇曳,在她的引导下,慢慢顺着经脉游走。途经手腕时,透明的肌肤竟泛起一丝淡淡的青光;流转至指尖时,水中的涟漪竟微微停顿了一瞬。虽然这变化转瞬即逝,却让茶心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玄鉴低沉的嗓音:茶心,我炖了莲子羹,可需现在送来?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沉稳,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自从那日发现她指尖透明后,玄鉴便每日亲自炖制滋补的汤药,哪怕她多次推辞,也从未间断。
茶心连忙收敛心神,用浴帘挡住自己的身影,轻声应道:不必了,我即刻便好。她匆匆起身,拿起一旁的衣物披上,却在系腰带时发现,腰带竟从她半透明的腰间滑落。这一幕让她刚升起的希望又黯淡了几分,原来有些消逝,早已是定局。
她打开房门时,玄鉴正站在廊下,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月光洒在他的盲眼上,竟让那空洞的眼窝多了几分柔和。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问道:今日灵力运转可有异样?茶心接过莲子羹,指尖触碰到瓷碗的暖意,心中一酸,却还是强装平静道:尚可,只是......
话未说完,便见玄鉴抬手,将一枚温热的玉佩放在她手中。玉佩上刻着繁复的纹路,正是茶圣令上的铭文拓印。这是我以茶圣令残片为引,炼制的护魂玉,玄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虽不能逆转消逝,却能暂缓灵韵流失。古人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守住本源,总有转机。
茶心握紧玉佩,暖意顺着掌心传入体内,丹田处那丝微弱的茶灵之力竟真的稳定了几分。她看着玄鉴苍白的面容,想起他昨夜在灯下炼制玉佩时,指尖滴落的鲜血,眼眶一热,险些落泪。玄鉴似是感应到她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明日我去拜访妖界故人,听闻他们有凝聚神魂的秘法。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凡事皆有转机。
檐角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面映出两人的影子。茶心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依旧有些模糊,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恐慌。她想起玄鉴曾说过的茶道如人生,有起有落,有聚有散,或许这透明的身体,这消逝的灵韵,都是她茶道修行中的必经之路。
她低头喝了一口莲子羹,甜而不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药香。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青萝梦中的呓语,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茶心握紧手中的护魂玉,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哪怕真的要化作茶烟,她也要在消散之前,将涤尘轩的茶火传承下去,将茶道的真谛留在这三界之中。
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轻轻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茶心抬头望去,月光下的铜铃泛着淡淡的光晕,竟与她掌心的护魂玉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她隐隐觉得,这场与消逝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