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最大的酒楼“望泽楼”顶层雅间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之影晃动。荆州长史王崇基的私人宴饮正至酣处。李沛然与许湘云坐于客位,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下却是一片清明。自鹦鹉洲诗会后,李沛然诗名更盛,却也引来了更多关注,其中便包括这位手握实权、以附庸风雅着称的王长史。
“沛然贤侄近日诗名,如这云梦泽之晨雾,弥漫荆楚,令人惊叹啊。”王崇基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一双细眼总是眯着,显得和善,偶尔睁开却透出精光。他举杯示意,语气亲热得过分,“尤其是那‘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气魄雄浑,深得太白遗风与本州地理之妙!来,满饮此杯!”
李沛然举杯应和,谦逊道:“长史大人过奖。晚辈不过偶有所感,记录见闻,岂敢当大人如此盛赞。”他心知肚明,这宴无好宴。王崇基此前已多次派人暗示,希望李沛能成为其门下“清客”,专司为其宴饮、游历赋诗增色,甚至为其“润色”一些欲流传后世的“诗作”,皆被李沛然以“才疏学浅,不敢辱没大人清名”为由婉拒。
今日这宴,只怕是最后的“鸿门宴”。
果然,酒过三巡,王崇基话锋一转,屏退了乐伎,只留二三心腹在场。他抚着短须,叹道:“贤侄可知,如今朝堂看重地方教化,这文治之功,亦是考评我等地方官的重要一环。荆州文风虽盛,却少有如贤侄这般能惊动文坛的扛鼎之人。若贤侄愿助本官一臂之力,将这荆楚文风再推高一重,他日贤侄科举入仕,本官或可代为引荐……”
这是赤裸裸的交换了。以文名换前程。许湘云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李沛然的手,示意他谨慎。
李沛然放下酒杯,神色恭敬却坚定:“长史大人抬爱,晚辈感激不尽。然晚辈以为,文章乃天下之公器,贵在发自本心,记录真性情、真山水。若与仕途经济过多牵扯,恐失其真味,反倒不美。晚辈志在游历山水,切磋诗艺,恐难当此大任。”
王崇基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细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身边一个师爷模样的干瘦男子立刻接口,语带讥讽:“李公子这是自恃清高,看不起我等为官之人了?须知在这荆州地界,若无贵人扶持,纵有惊世诗才,恐怕也如明珠蒙尘,难以持久啊。”
气氛瞬间凝滞。
面对这近乎威胁的话语,李沛然并未动怒,反而微微一笑:“师爷言重了。晚辈岂敢自恃清高,只是人各有志。大人治理地方,政通人和,此乃大功德,远胜于诗文小道。晚辈若以诗文攀附,岂非玷污大人清誉?再者,晚辈近日游历,于这云梦泽周边,倒是听闻不少乡野趣闻,颇有趣味,或可助大人了解民情。”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拒绝了招揽,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
王崇基眯着眼,重新打量了一下李沛然,似乎想看穿他是有意转移话题还是另有所指。他不动声色地问:“哦?何种趣闻?贤侄不妨说来听听。”
李沛然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说道:“晚辈听闻,云梦泽畔有一片芦苇荡,水道纵横,景色本应极佳。然近有乡民抱怨,常有不明船只夜间出入,惊扰渔家,更有甚者,传言有些良田苇荡,地契莫名更迭,寻常渔民不得入内捕鱼采苇,生计颇受影响。还有趣谈,说泽中某处小岛,近日竟有‘仙鹤’盘旋不去,不知是否祥瑞?”
他每说一句,王崇基与他身边师爷的脸色就微不可察地变一分。李沛然所说的“不明船只”、“地契更迭”、“仙鹤盘旋”,哪里是什么趣闻,分明是暗指王崇基及其亲属、门人利用职权,在云梦泽区域圈占土地、水道,进行一些不便明言的私运勾当,甚至将贪墨所得藏于泽中隐秘之处(所谓“仙鹤”看守的财宝)。这些事他们自认做得隐秘,却不知李沛然与李白游历期间,深入乡野,与渔夫、樵夫交谈,又结合李白信中提及的一些官场见闻,早已拼凑出大概。
王崇基干笑两声,试图掩饰:“乡野村夫,以讹传讹罢了。贤侄是文人,当以诗书为重,这些无稽之谈,不听也罢。”
李沛然却仿佛没听到他的掩饰,自顾自继续说道:“是啊,本是趣谈。不过,晚辈偶然结识一位游侠儿,他倒是对这些水道、岛屿颇为熟悉,还绘了些趣图,说若将这些趣闻轶事连同地点标注,编成一本《云梦泽夜游记》,想必在茶楼酒肆间,会很受欢迎。”他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崇基,“大人以为呢?”
这是反将一军!你以权势压我诗文,我便以你的不法隐秘相胁。那本不存在的《云梦泽夜游记》,便是悬在王崇基头顶的利剑。若这些事被捅出去,即便不能立刻扳倒他,也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仕途受阻。
王崇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雅间内落针可闻,方才的和风细雨瞬间化作暗流汹涌的杀机。他死死盯着李沛然,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良久,王崇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里毫无暖意:“贤侄果然非常人也!不仅诗才了得,这见识也非同一般。罢了罢了,人各有志,本官最是欣赏有风骨的年轻人。既然贤侄志不在此,本官也就不强求了。”
他挥挥手,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来,尝尝这新到的鲈鱼,正是云梦泽所产,鲜美无比。”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许湘云暗暗松了口气,手心已是微湿。
然而,王崇基岂是轻易吃亏之人?他话锋再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贤侄与谪仙人李太白先生有旧?还曾同游黄鹤楼?不知近来可有太白先生的消息?本官对太白先生亦是仰慕已久啊。”
李沛然心中警铃大作。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李白性情狂放,得罪权贵,其行踪在敏感时期可能成为有心人构陷的把柄。王崇基此问,既是试探李沛然的背景深浅,更是埋下了一根刺——若李沛然不识抬举,他完全可以从“结交罪臣”等方面做文章。
李沛然神色不变,从容应答:“晚辈确在黄鹤楼偶遇过太白先生,蒙先生不弃,指点过诗艺。先生如天边云鹤,行踪飘忽,晚辈岂能知其动向?唯有遥祝先生平安顺遂罢了。”他巧妙地将“同游”淡化为“偶遇”和“指点”,撇清了过于密切的关系。
王崇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辞别时,王崇基亲自将二人送至楼梯口,拍着李沛然的肩膀,语重心长:“贤侄年轻气盛,是好事。不过这荆楚之地,水深浪急,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才是。若有难处,依旧可来寻本官。”
这看似关怀的叮嘱,实则充满了警告。
离开望泽楼,走在华灯初上的江陵街道上,许湘云才长舒一口气,心有余悸:“方才真是险象环生。这王长史,笑里藏刀,不好相与。”
李沛然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安慰道:“无妨。我们手握他的把柄,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日后,我们需更加小心了。”他目光沉静,“这些权贵,拉拢不成,必生忌惮。今日虽暂时逼退了他,却也彻底得罪了他。”
许湘云点头,眼中流露出坚定:“无论如何,我与你一起。”
正当二人心情稍定,准备返回住处时,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前面可是李沛然李公子?”
二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儒袍、气质清癯的中年文士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此人气度儒雅,眼神澄澈,与方才宴席上那些官员截然不同。
“在下姓张,名子谦,乃岳州人士,适才也在望泽楼用饭,偶闻公子与长史对答,心中敬佩,特来结识。”来人拱手施礼,态度诚恳。
李沛然与许湘云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李沛然还礼道:“张先生过誉,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张子谦走近几步,低声道:“公子方才以‘云梦泽趣闻’智斗权贵,保全自身风骨,令人叹服。然而,王长史此人,睚眦必报,公子还需早作防备。”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尤其是公子与太白先生的关系,恐已成其心中忌惮。在下不才,于荆楚文坛还有些故旧,或可助公子一二。”
他的话语诚恳,眼神坦荡,不似作伪。然而,经过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周旋,李沛然此刻已是草木皆兵。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与援手,是雪中送炭,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这位张子谦,究竟是真正的仰慕者,还是王长史派来进一步试探,甚至……是那日鹦鹉洲诗会后神秘消失的旁观者?
张子谦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的出现是善意相助,还是王崇基布下的又一重陷阱?李沛然将如何应对这接踵而来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