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连绵了数日。李沛然与许湘云受邀参加一场在城郊别业举办的私宴,发帖人是本地一位颇有清誉的致仕官员陈老。请柬上言辞恳切,言明是几位风雅同好小聚,品评新近流传的《黄鹤楼遇李白》部分诗稿。然而,李沛然心中却隐隐觉得,这场雨中的宴会,恐怕并非品诗论道那么简单。
马车辘辘,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许湘云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迷蒙的雨景,轻声道:“沛然,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那陈老虽致仕,门生故旧却仍在地方任职,与之前打压我们的那几个权贵,似乎也并非全无往来。”
李沛然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是鸿门宴也好,是调和宴也罢,总要走一遭。我们的诗稿即将付梓,此时不宜再起大的风波,但若有人存心刁难,也绝不能退让。”他目光沉静,“何况,信中提及欲探讨云梦泽相关诗作,正中我下怀。”
抵达陈府别业,早有仆从撑伞相迎。别业建在一处水泽之畔,烟雨朦胧中,但见亭台楼阁半掩于林木之间,远处水天一色,确有一番云梦遗韵。宴会设在一间临水的大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湿寒。厅内已有十余人,除了主人陈老,还有几位本地知名的文士,以及……两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生面孔。其中一人年约四旬,面白微须,眼神锐利,另一人则年轻些,姿态倨傲。
陈老热情引荐,那年长者乃是途经本地的监察御史周维周大人,年轻者则是其侄周昶。李沛然与许湘云心中同时一凛——监察御史,职司纠劾百官,虽品阶不高,权柄却不小,乃是实打实的“京官”。周御史笑容温和,言谈间对李沛然近日诗名颇为赞赏,但其侄周昶,打量李沛然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蔑。
酒过三巡,话题果然引到了诗稿上。周昶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地开口:“李公子诗作,近来风头无两,尤其那几首涉及云梦大泽的,气象雄浑,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他拖长了语调,“晚辈才疏学浅,读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时,总觉此等笔力,非亲身经历、反复揣摩不可得。听闻李公子是外乡人,来荆楚不过年余,竟能对云梦古泽有如此深刻的体悟,实在令人惊叹,莫非……真有神授?”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质疑李沛然诗作的“真实性”,甚至隐晦地指向可能的“代笔”或“夸大”,与其叔父的温和姿态形成鲜明对比。
厅内气氛瞬间微妙起来。陈老捋须不语,其他文士也屏息凝神。谁都听得出来,周昶此言,来者不善。
李沛然心中冷笑,直到正戏开场。这周昶,恐怕就是某些权贵推出来,借“学术质疑”之名行打压之实的棋子。他放下酒杯,从容应道:“周公子过誉。神授不敢当,李某之作,无非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罢了。云梦古泽虽已变迁,但其精神气韵,早已融入荆楚的山川地理、文史传说之中。登临岳阳楼,可感其浩渺;泛舟洞庭湖,可窥其遗韵;研读《楚辞》、《山海经》,更可知其神异。李某不才,正是将这些游历所见、典籍所载,融于心,化于笔端。”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解释了创作源泉,也点明了自己对荆楚文化的深入研究。
周昶却不肯罢休,步步紧逼:“李公子高论。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古云梦泽浩瀚,包罗万象,其具体方位、地貌变迁,历来众说纷纭。李公子诗中多用其典,想必对此有精深研究。晚辈恰好近日亦翻阅古籍,有些许疑惑,不知李公子可否指教?”他不等李沛然回答,便接连发问,“譬如,《禹贡》载‘云土梦作乂’,此‘云’与‘梦’是二泽还是一泽?汉司马相如《子虚赋》中描绘的云梦,范围几何?与今日之洞庭、洪湖等,又有何渊源流变?”
这些问题极为专业,涉及历史地理考据,非饱学之士难以理清。周昶显然有备而来,意图在学问上难倒李沛然,让他当众出丑,从而否定其诗作的文化根基。
许湘云在桌下轻轻握紧了拳,这些考据问题,即便是本地宿儒,也未必能立刻条分缕析地回答清楚。她担忧地看向李沛然。
周御史则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品着,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李沛然却笑了。他穿越前积累的历史地理知识,以及穿越后与李白游历、潜心研究荆楚文化的成果,此刻正好派上用场。这周昶,简直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
“周公子问得好。”李沛然声音清朗,如数家珍,“《禹贡》‘云土梦作乂’,历来有‘一泽二名’与‘两泽’之争。然据《汉书·地理志》及后世郦道元《水经注》考据,更倾向于‘云梦’本为一泽,因其范围极广,跨江南北,故有时分称‘云’在江北,‘梦’在江南。至于司马相如《子虚赋》所载,‘云梦者,方九百里’,其范围大抵西起巫巴,东至蕲春,北缘随枣走廊,南不过洞庭。其内‘则有崇山嶊崣,岑崟参差’,‘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可见并非单一水域,而是包含山林、原隰、湖沼的广阔区域。”
他略微一顿,观察了一下周昶微微变色的脸,继续深入:“至于古今变迁,更是地理常识。因长江、汉水泥沙淤积及历代垦殖,古云梦泽自先秦以后便逐渐解体收缩。至我大唐,其主体已分解为众多湖泊池沼,如今日的洞庭、洪湖、梁子湖等,皆可视为古云梦泽之遗存。故而,李某诗中咏叹洞庭,即是咏叹云梦之魂;描绘荆楚山水,便是勾勒云梦之形。何来虚妄之说?”
一番论述,引经据典,脉络清晰,将复杂的学术问题阐述得明明白白。在场文士无不颔首,露出钦佩之色。连主座上的陈老,也忍不住赞了句:“李公子博闻强识,考据精当,老夫佩服!”
周昶脸色阵红阵白,他没想到李沛然学识如此渊博,准备的问题被轻易化解。他强自争辩道:“纵然地理变迁如此,但诗中所写‘波撼岳阳城’,未免过于夸张!洞庭水势,何曾能撼动城郭?此非失实乎?”
李沛然朗声一笑,气势陡升:“诗家语,贵在传神,岂可拘泥于尺尺寸寸?‘波撼岳阳城’,撼动的非是砖石城垣,而是观者之心魄!面对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之水,感其气势,觉自身渺小,仿佛连那坚固的城楼都要在这自然伟力前动摇,此乃极言其壮阔,抒写心中之震撼!周公子若不解此中真意,怕是……还未真正懂得何为诗歌。”
这一下,不仅是解答,更是直接质疑周昶的诗歌鉴赏能力,可谓犀利的反击。周昶被噎得哑口无言,面皮紫胀。
一直沉默的周御史此刻终于放下茶杯,呵呵一笑,打起了圆场:“好了昶儿,学术探讨,各抒己见,何必执着?李公子才学渊深,令人大开眼界。”他话锋一转,看向李沛然,目光变得深沉,“不过,李公子,老夫倒也有一事好奇。你诗稿中,多次提及与太白先生同游唱和,言辞凿凿,细节生动。然太白先生行踪飘忽,天下仰慕者众,却罕有人能得其青眼,更遑论如此密切交往。不知……李公子可有何物证,以慰天下悠悠众口?毕竟,诗集一旦刊行,影响深远,若有疑点,恐于公子清誉有损啊。”
图穷匕见!周御史轻描淡写地压制了侄儿的鲁莽,却抛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证明李白的存在与交往。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手锏!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沛然身上。证明与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诗仙”的交往,谈何容易?空口无凭,即便诗作再像,也难以堵住所有质疑之声。
许湘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李沛然手中确有李白留下的信物和诗稿,但那些是他们的底牌,岂能轻易示人?更何况,在此刻拿出,岂非正中对方下怀,显得是被逼无奈?
李沛然面对周御史那看似关切、实则施压的目光,心念电转。他不能直接拿出铁证,但也不能毫无表示。片刻沉吟后,他忽然起身,对陈老拱手道:“陈老,晚辈可否借笔墨一用?再劳烦取一空白诗卷来。”
陈老虽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应允。仆从很快备好笔墨与一幅素白长卷。
李沛然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对周御史道:“周大人,物证或许不便轻示,但太白先生之风骨神韵,皆在其诗其字。晚辈不才,曾有幸观摩太白先生挥毫,对其笔意略有心得。今日,便以此方式,回应大人之疑。”
说罢,他凝神静气,笔走龙蛇,竟是在长卷之上,默写起李白的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他笔势狂放不羁,如江河奔涌,似龙飞凤舞,字里行间,一股傲岸不驯、飘逸若仙的气韵扑面而来。这手字,竟与他平日风格大异,深得李白书法“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神髓,更蕴含了与李白同游时感悟到的那份洒脱与不羁!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最后一句写罢,满厅寂然。那字,那诗,那透过笔墨宣泄而出的磅礴气势与独立精神,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这绝非寻常模仿所能及,若非深得李白三昧,亲眼见过其风姿,绝难写出如此神韵!
李沛然掷笔于案,目光湛湛看向周御史:“周大人,您看这笔意,这诗魂,可还入眼?不知能否稍慰‘悠悠众口’?”
周御史看着那幅墨迹淋漓的长卷,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精通文墨,自然看得出这幅字的价值与其中蕴含的“证据”力量。他干笑两声,抚掌道:“好!好字!好诗!果然深得太白神韵!老夫……信了。”他这话,说得有些勉强,但姿态却不得不做足。
经此一事,宴会的气氛彻底扭转。周昶彻底偃旗息鼓,周御史也收敛了锋芒,转而谈论些风花雪月。然而,李沛然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今日虽暂时逼退了对方,但也暴露了自己更深层的底蕴,恐怕会引来更复杂的关注。
宴会散后,雨势稍歇。李沛然与许湘云婉拒了陈老的挽留,登车离去。马车行至半路,忽有一骑追来,马上之人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说是受人所托,务必交到李公子手中。
李沛然拆开信,里面只有寥寥数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刊行在即,慎之重之。”字迹陌生,却带着一股关切之意。
这送信示警的神秘人是谁?是友是敌?周御史叔侄看似暂时退让,但他们以及其背后的势力,真的会就此罢手吗?在诗集刊行这个关键节点,他们还会使出怎样的手段?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又预示着怎样的危机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