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洞庭湖,烟波浩渺,八百里云梦泽的余韵在此舒卷。岳阳楼临湖矗立,飞檐斗拱在斜阳下染上一层金辉,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智者,默然俯瞰着湖光山色与楼内喧嚣的人世。
楼内,荆楚地区规模盛大的“洞庭秋咏”诗会正至酣处。名士云集,衣冠楚楚,丝竹管弦之声与吟哦唱和之音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墨香、酒气与一种文人间心照不宣的竞争意味。李沛然坐于席间中位,虽衣着素雅,但气度沉静,与周遭的浮华略显疏离。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杯,目光偶尔掠过窗外万顷碧波,心神似乎已与那翱翔天际的沙鸥融为一体。许湘云坐于其侧,一袭湘妃色长裙,沉静如水,只在无人注意时,才会向李沛然投去一瞥带着些许担忧的鼓励眼神。
“沛然兄,”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打破了他们周遭的相对宁静。只见崔明远端着一杯酒,笑吟吟地走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久闻兄台才思敏捷,深得谪仙遗风。今日此等盛会,群贤毕至,湖山增色,兄台若再藏拙,岂不辜负了这洞庭秋色,与在座诸位的殷切期盼?”
一番话,看似捧场,实则将李沛然架在火上烤。一时间,周遭不少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也有几分崔明远引领下的等着看好戏的意味。崔明远身边几人更是低声附和,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是啊,李兄,莫要再谦逊了。”“让我等也见识见识,是何等佳作,能得……那般赞誉。”最后半句,暧昧不明,暗示李沛然过往名声或许有虚。
这便是钩子——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邀战,带着善妒者精心包裹的恶意。
许湘云眉头微蹙,李沛然却于桌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示意无妨。他抬起头,脸上不见半分愠怒,反而展颜一笑,如春风化雨:“崔兄盛情,沛然岂敢推辞。只是谪仙之才,如天上皓月,我等凡人能得其一丝清辉映照,已属幸事。今日登楼,见湖山壮阔,确有些许感触,愿赋诗一首,以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却又不卑不亢,将崔明远咄咄逼人的“挑战”,轻巧地化解为同道之间的“切磋”。这番气度,先让几位持重的老成文士微微颔首。
诗会主持者,一位德高望重的致仕翰林,闻言笑道:“善!李公子请。”便有侍者捧上铺就宣纸的托盘,笔墨俱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李沛然笔下。崔明远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他笃定,在这等压力下,李沛然即便能作诗,也必是平庸之作,届时他自有后手奚落。
李沛然并未立即动笔,他再次转身,面向洞庭湖。但见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湖水染上绮丽色彩,君山在烟霭中如黛螺点点。远帆归棹,沙鸥翔集,天地间一派苍茫与瑰丽。他脑海中,李太白那纵意山水、笑傲王侯的形象愈发清晰,与眼前这楚地雄浑灵秀的景色,与屈子行吟泽畔的孤高身影,渐渐重合。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整片洞庭的秋意都纳入了胸臆。随即,他执笔在手,饱蘸浓墨,手腕悬动,笔走龙蛇。一行行狂放而不失法度的行书,跃然纸上:
《洞庭秋吟》
洞庭秋水接天阔,万里云山入酒觞。
欲借仙人青玉杖,踏波直下访潇湘。
屈子孤魂沉碧浪,湘妃清泪染斑篁。
兴来一啸惊鸥鹭,散作楚天霜月凉。
诗成,笔搁。满场先是刹那寂静,落针可闻。
随即,轰然爆发出阵阵惊叹!“好!好一个‘万里云山入酒觞’!气魄雄浑!”
“屈子、湘妃,典出楚地,贴合无比,情怀幽深!”
“尾联空灵悠远,‘散作楚天霜月凉’,余韵无穷啊!”
诗中,既有李白式的豪迈不羁与奇幻想象(“欲借仙人青玉杖,踏波直下”),又深深植根于荆楚大地特有的文化土壤——屈原的悲壮传说、湘妃竹的凄美意象,以及洞庭湖、潇湘的实地风物。两种气韵完美交融,营造出既壮阔又深邃的意境。
更妙的是,李沛然在书写时,用的是一种他私下琢磨,融合了唐代笔意与些许后世行草风格的字体,狂放不羁,与诗意相得益彰,视觉上极具冲击力。立刻有精于鉴赏者指着墨迹道:“诸君请看,此字亦非凡品!铁画银钩,意气纵横,有破纸而出之势!与诗意浑然天成!”
这便是第一个爽点,以无可挑剔的才华,正面回应挑衅,不仅未露怯,反而绽放出夺目光彩,赢得满堂由衷喝彩。
崔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完全没料到李沛然能在这短短时间内,作出如此高质量且极具地方特色的诗篇。他身边那几个帮腔的,也一时语塞,面露讪讪之色。
然而,崔明远岂肯就此作罢。他强笑一声,眼神闪烁,再次开口:“沛然兄果然大才!此诗意境高远,崔某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刻意拉长了语调,吸引回众人的注意力,“诗中‘访潇湘’之语,雄心可嘉。只是不知,兄台可曾真个领略过那潇湘二水汇流处的奇景?又可知晓,其地自古流传的‘云梦蜃楼’之说?若未亲见,终是隔了一层,可惜,可惜啊。”
此言一出,气氛微变。这是在质疑李沛然诗作的“真实性”和“底蕴”,暗示其或许只是书斋想象,缺乏实地感悟和更深入的民间文化支撑。这比单纯的指责辞藻,更为阴险。
一些本地文人也不禁点头,潇湘胜景与“云梦蜃楼”的传说,确实是当地人的骄傲,也是检验外人是否真懂楚文化的一个微妙标准。
李沛然心知,这是崔明远的二次发难,且切入角度更为刁钻。他若接不住,刚才那首诗带来的震撼便会大打折扣。
就在众人以为李沛然需要时间思索,甚至可能被问住时,他却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恍然和毫不掩饰的讥诮。他目光清亮地看向崔明远,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崔兄不提,沛然倒险些忘了。多谢崔兄提醒这‘云梦蜃楼’之典。”
他微微一顿,环视众人,朗声道:“然则,崔兄可知,这‘蜃楼’之说,最早见于《史记·天官书》,所言乃‘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指海市。将其与云梦大泽相连,乃是后世文人,因仰慕楚地云梦之浩瀚瑰奇,附会而来。且……”
李沛然目光倏地锐利起来,直刺崔明远:“屈原《九歌·湘夫人》中有‘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此间描绘的烟波浩渺、神灵缥缈之境,或许正是那‘云梦蜃楼’传说最初的文学雏形与精神源头。崔兄只提民间虚诞之说,却忘了屈子辞赋这般坚实的楚文化根基,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了?”
他不仅瞬间点出“云梦蜃楼”传说来源与演变的谬误,更一举将其提升到屈原辞赋的崇高层面,指出其文化内核。这番引经据典、考据扎实的反驳,如同精准的一剑,瞬间刺穿了崔明远看似博学的伪装。
“这……”崔明远脸色由青转红,张口结舌,一时竟找不到话语反驳。他身边的友人更是下意识地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李沛然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趁势追击,语调转为昂扬:“况且,诗者,灵之所寄,神之所游也。心至则神至,何必拘泥于足是否至?我借青玉杖,踏波潇湘,心已神游八极,与屈子对话,同湘灵共泣。此中真意,岂是胶柱鼓瑟者所能解?”
这番话,更是站在了诗学理论的高度,阐发了创作的自由与精神超越,格局顿开,将崔明远钉死在了“胶柱鼓瑟”、“不懂诗家真意”的耻辱柱上。
满场再次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中,充满了对李沛然学识与机辩的震撼与钦佩。那位致仕翰林抚掌长叹:“妙哉!不仅诗佳,论更精辟!李公子于楚文化钻研之深,老夫亦感钦佩!”
这便是第二个,也是更强烈的爽点。预判并揭穿对手的知识漏洞,进行降维打击,从事实考据与诗学理论双重层面,彻底碾压,让对方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经此一役,李沛然在“洞庭秋咏”诗会上名声大噪。不仅诗作被争相传抄,他临场应变、渊博学识与犀利谈吐,更是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李沛然”这三个字,伴随着这首《洞庭秋吟》,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在荆楚文坛传播开来。
许湘云看着他,眼中担忧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骄傲与柔情。她知道,她的沛然,今日终于亮出了锋锐的剑芒。
诗会结束后,李沛然与许湘云并肩立于岳阳楼栏杆旁,看暮色四合,渔火初上。湖风带着凉意吹拂衣袂。
“今日之后,你在荆楚文坛,算是真正立住脚跟了。”许湘云轻声道。
李沛然望着深邃的湖面,脸上并无太多得意,反而露出一丝凝重:“立住脚跟,也意味着成了众矢之的。崔明远此人,心胸狭隘,今日受此大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许湘云点头:“我也正担心此事。他离去时,看你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就在这时,一个他们安排在楼下留意动静的小厮匆匆上来,低声禀报:“公子,许姑娘,小的方才看见,崔公子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在湖边与一个身着青衫、面生的外地文人密谈了许久。那人……看起来不像寻常书生,气息颇为冷峻。”
李沛然与许湘云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
面生的外地文人?崔明远在此等时候,不去舔舐伤口,反而急着与人密会?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平静湖面下暗涌的潜流,预示着刚刚取得的胜利之后,新的、未知的风波,或许正在悄然酝酿。那个青衫人是谁?崔明远又在谋划什么?
夜色中的洞庭湖,愈发显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