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洞庭湖上烟波浩渺,远处君山如黛。李沛然独立于岳阳楼头,凭栏远眺,手中一枚温润的田黄石镇纸被无意识地摩挲着。这镇纸,是许湘云在他临行前悄悄塞入行囊的,底部还精巧地刻着一个小小的、振翅欲飞的黄鹤。明日,便是荆楚文坛久负盛名的洞庭秋日诗会,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他本欲借此良机,一展胸中所学,将李白师那奔放不羁的剑意与自己体悟的楚地风骨熔于一炉。然而,午后收到的一封匿名短笺,却让这份期待蒙上了一层阴影。笺上只有寥寥数字,墨迹却透着一股森然:“竖子也敢登大雅之堂?明日诗会,小心风大浪急,折了根基。”
风,确实大了些,卷着湖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李沛然微微蹙眉,这尚未开场,暗箭已至。是单纯的文人相轻,还是……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听闻其诗名、且风格与自己有几分蹊跷相似的崔明远,按捺不住了?
“沛然兄,原来你在此处。” 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李沛然回头,见是引他入此次诗会的友人,本地名士柳文瑾。柳文瑾年约三旬,面容儒雅,此刻却带着一丝忧色,“方才听闻,那崔明远今日在几位评判面前,对你的‘诗出无名’颇多微词,言道你非世家子弟,师承虽奇却未必正,所作之诗恐是野狐禅,登不得这岳阳楼的雅殿。”
李沛然闻言,反而舒展了眉头,将手中那带着体温的镇纸收入袖中,轻笑一声:“柳兄,洞庭湖八百里,可容得下千帆竞渡,难道还容不下李某这区区一叶扁舟?诗之高下,在于辞采情韵,在于风骨精神,何时竟以出身门第论了?明日,但以诗文言说便是。”
柳文瑾见他气度从容,心下稍安,叹道:“沛然兄豁达。只是那崔明远,其舅父乃是本州司马,与几位评判相交莫逆,他本人亦有些诗才,惯会揣摩上意,迎合风雅,在荆楚年轻一辈中,名声颇响。你初来乍到,须得留心。”
李沛然点头称谢,心中却已明了。这不仅是诗才的较量,更是人脉、背景与心性的博弈。他望向窗外浩渺的湖水,暮霭沉沉,孤雁南飞,胸中一股不屈之意与创作之欲交织升腾。
次日,岳阳楼内,名流云集。檀香袅袅,丝竹悠扬。楼外洞庭,秋水平静,映着天光云影。诗会由德高望重的致仕礼部侍郎陈老主持,一番开场后,便进入了以“湖光山色”为题的首轮唱和。众文人或引经据典,或精雕细琢,佳作频出,引来阵阵喝彩。
那崔明远果然一表人才,锦衣华服,起身吟诵了一首五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极尽描绘洞庭之壮美,尤其尾联“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更是化用古意,气势不凡,赢得了满堂彩。他吟罢,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李沛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傲与审视。
轮至李沛然时,会场稍稍安静下来,许多目光聚焦于这位面生的年轻人身上。他今日身着许家布行特制的青灰色长衫,料子是荆楚本地着名的夏布,纹路质朴,仅在衣襟袖口处以湘绣技法暗绣了几缕流云纹,与在场诸多绫罗绸缎相比,显得格外清爽,却也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底气。
他并不起身,只缓步走至窗前,目光掠过湖面,投向那云雾缭绕的君山,朗声吟道: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诗甫一出口,满场先是一静。没有繁复的辞藻,没有刻意营造的磅礴,只有一种空阔渺远、带着淡淡历史怅惘的意境铺陈开来。他将眼前的洞庭实景,与古老的楚江分野传说、“日落长沙”的地理指向,以及屈原《九歌》中那缥缈哀婉的湘君神话浑然融为一体。尤其是最后一句“不知何处吊湘君”,似问非问,将个人对楚地先贤的追思与眼前浩渺景色结合,余韵悠长,瞬间将听众从单纯的景物欣赏,拉入了一个充满历史纵深与文化积淀的审美空间。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为热烈的赞叹声。主位上的陈老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激赏之色。柳文瑾更是抚掌轻笑。这一首,在意境上与崔明远那刻意求工、追求气象的诗相比,高下立判。一个是在描摹水的形态,一个则是在书写水的灵魂与记忆。
崔明远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显然没料到这“野狐禅”竟有如此功力。首轮唱和,李沛然可谓“初鸣”惊人。待到第二轮,命题更为刁钻,需以“金石之声”喻指气节,且需暗含一件楚地古物。
崔明远似乎早有准备,起身吟了一首,以“曾侯乙编钟”为引,赞其音律恢弘,象征礼乐昌明,气节自现。诗作中规中矩,引喻得当,再次获得好评。
压力给到了李沛然。众人目光再次汇聚。却见李沛然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田黄石镇纸,置于身前案上。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面色微变的崔明远脸上停留一瞬,方才缓缓开口:
“方才崔兄以编钟喻礼乐气节,固然堂皇。然我荆楚大地,气节又何止于庙堂礼乐?”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李某游历荆楚,于古战场拾得一枚断戟,锈迹斑斑,然其铁骨犹存。试想,当年赤壁火起,多少楚地男儿持此等兵刃,破曹瞒百万之众,保我江东基业?其声虽哑,其节铮铮!”
言罢,他即兴吟道: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前两句以一件微不足道的“断戟”起兴,磨洗辨认,引出对前朝战事的追忆,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与物是人非的苍凉。后两句笔锋陡转,以一个大胆的假设——“东风不与周郎便”,引出“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惊人推想。这已不仅仅是咏物,而是借一件小小的楚地古物,切入宏大的历史叙事,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历史假设与反思!其视角之独特,立意之奇崛,思辨之深刻,远超寻常咏物诗的范畴。
更重要的是,他将赤壁之战这一深深烙印在荆楚记忆中的历史事件,用如此举重若轻又撼人心魄的方式表达出来,瞬间激起了在场所有楚地文人的文化共鸣与历史自豪感。
“好!好一个‘东风不与周郎便’!”陈老忍不住拍案叫绝,须发皆动,“此诗沉郁顿挫,识见高远,深得咏史之三昧!李公子大才!”
满堂喝彩声如潮水般涌向李沛然。崔明远脸色煞白,他引以为傲的“气蒸云梦泽”在这样兼具历史深度与哲学思辨的作品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他精心准备的典故学问,在对方信手拈来、化腐朽为神奇的才情面前,一败涂地。李沛然这巧妙借用赤壁典故的“金石之声”,不仅回应了命题,更是在学问、见识和情怀上,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碾压。
诗会至此,高下已分。李沛然两首诗,一空灵,一沉郁,皆深深植根于荆楚的历史文化与地理风物,却又注入了李白式的俊逸与磅礴,以及属于他自己的历史洞见,可谓“星火”初燃,便已光耀全场。他的名字,伴随着“不知何处吊湘君”的缱绻和“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警策,迅速在与会者中间传颂。已有不少人上前结交,询问诗作,表示要传抄学习。
李沛然谦逊应对,并未因一时之胜而骄矜。他注意到,那崔明远早已借故提前离席,只是离去时那阴鸷的一瞥,让他心中了然,此事绝难善了。模仿者的嫉妒之火已被点燃,未来的文坛之路,恐怕少不了明枪暗箭。
诗会散场,夕阳将洞庭湖面染成一片金红。李沛然婉拒了柳文瑾等人的宴饮邀请,独自一人再次登上岳阳楼头。湖风拂面,已不似昨日那般寒冷,反而带着一种激荡后的平静。他取出许湘云所赠的镇纸,那小小的黄鹤在夕阳余晖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冲破石料的束缚,直上青云。
然而,当他准备下楼时,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李沛然展开,上面依旧是没有落款的陌生笔迹,内容却与昨日的警告截然不同:
“君之诗才,如锥处囊中,锋芒已露。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崔某非唯一嫉才者,小心‘文抄’之祸,恐不止于诗。”
“文抄之祸,不止于诗?” 李沛然眉头微蹙,将这八字在唇齿间无声咀嚼。这新的提示,是友是敌?所谓的“祸”,又将指向何方?他眺望着暮色中渐渐模糊的湖山界线,心中刚刚因诗会获胜而升起的些许轻松,顷刻间被一层更深的迷雾所笼罩。风浪,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