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洞庭湖,烟波浩渺,衔远山,吞长江,气象万千。湖岸旁,岳阳楼飞檐翘角,在晨光中镀上一层金辉,今日此地,正是荆楚地区三年一度“洞庭秋禊”诗会的举办之所。楼内楼外,早已聚集了来自各州的文人墨客,长衫广袖,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湖水的湿气,也暗涌着才名之争的无声硝烟。
陈青源一袭青衫,与许湘云并肩而行,缓步踏入这文坛盛地。他面容平静,眼神却如这洞庭湖水,深邃而内蕴波澜。许湘云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月白襦裙,裙裾绣着细密的湘绣云纹,清雅脱俗,与陈青源站在一起,恰似一对璧人,引得周遭不少目光悄然注视。
“青源,你看那人,”许湘云微微侧首,声音轻柔,“便是崔明远,听闻他近年模仿李谪仙诗风,在江陵一带颇有些声名,昨日文友圈内,似对你这个‘正主’颇有不屑之言。”
陈青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群文人簇拥着一华服青年。那青年约二十七八年纪,面容尚可,但眉宇间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疏狂,手持一柄玉骨扇,正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他便是崔明远,其家族在荆楚也算得上诗书传家,只是近辈才名不显,他急于重振家声,见陈青源凭借与李白交游及诗作异军突起,心中既羡且妒。
“跳梁小丑,何必在意。”陈青源淡然一笑,目光掠过崔明远,投向那浩渺的湖光山色,“今日这洞庭气象,方是吾辈心神所寄。”
话虽如此,他心中明镜似的。此次诗会,既是他正式在荆楚文坛亮相之机,亦是一场无形的擂台。李白的诗风固然狂放不羁,但欲在此地扎根,必须让其与脚下这片深厚的楚地土壤融合。他昨夜于客栈窗前,观湖水月色,听浪涌风声,心中已有草稿,只待时机。
诗会主持者是本地致仕的刘学政,德高望重。一番简短的开幕致辞后,便进入了首个环节——“临湖命题”。刘学政捋须沉吟片刻,扬声道:“诸位,眼前这八百里洞庭,自古便是文人骚客吟咏不尽之题材。今日第一题,便以这‘秋日洞庭’为题,诸君可赋诗、填词,一炷香为限,佳作当悬于楼壁,供天下人品评!”
话音落下,楼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隐的波涛声。众人或凝眉苦思,或踱步斟酌,气氛瞬间紧张。
崔明远似乎早有准备,不过半柱香功夫,便已掷笔,朗声道:“学生不才,偶得一首,请诸位方家斧正。”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着李白的那种奔放语调,吟诵道:
“洞庭秋水阔,狂客弄扁舟。
浪涌接天雪,心随云鹤游。
欲寻轩辕迹,何处有丹丘?
长啸震寰宇,气吞百川流!”
诗作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此诗气势颇足,用典(轩辕、丹丘)也符合求仙问道的意向,确实有几分模仿李白的神韵,在急就章中已属难得。崔明远面露得色,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陈青源,带着一丝挑衅。
刘学政微微颔首:“明远此作,颇具豪气,难得,难得。”
不少目光也随之投向陈青源,想看看这位近来风头正劲,据说曾得李太白青睐的年轻人,会如何应对。
陈青源却恍若未闻,依旧不疾不徐地研墨,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许湘云在一旁静静为他铺开宣纸,动作优雅,眼神中满是信任。
香即将燃尽。
陈青源终于提笔,笔锋饱蘸浓墨,落于纸上。他并未吟诵,而是直接书写,字迹矫若游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刘学政见状,示意小童上前,待陈青源搁笔,便将诗稿拿起,亲自朗声读出: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诗句一出,满场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与议论。与崔明远那直白外露的“狂”不同,陈青源这首诗,气象更为宏大苍茫。“洞庭西望楚江分”,起笔便勾勒出洞庭湖与长江分流的地理格局,视野开阔。“水尽南天不见云”,将水天相接的浩瀚景象写到了极致,一种空茫、悠远的意境扑面而来。
最为精妙的是后两句,“日落长沙秋色远”,将时空进一步拉伸,落日、遥远的秋色,平添无限怅惘。而“不知何处吊湘君”,轻轻一笔,将古老的湘妃传说,屈原《九歌》中的哀婉情思,自然而然地融入这秋日湖景之中。悲秋怀古,情深韵长,既有李白式的飘逸想象,又深深植根于荆楚本地的神话土壤与历史积淀之中。
高下立判!
崔明远那首诗,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口号,而陈青源的诗,则是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卷,其中更流淌着楚文化的血脉。就连刘学政,在念完后也沉吟良久,眼中满是赞赏:“好一个‘不知何处吊湘君’!融情入景,化古于今,此诗深得楚风三昧,更兼谪仙之魄!当为本次诗会魁首!”
满堂彩声如潮水般涌向陈青源,崔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身边的奉承之声也戛然而止。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诗作,竟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碾压,尤其那“湘君”之典,用得恰到好处,更显他对楚文化的理解远胜自己。
不甘与嫉妒灼烧着他的理智。待掌声稍歇,他忽地越众而出,对着刘学政及众人一拱手,强笑道:“陈兄此诗果然精妙,佩服。不过,诗之一道,贵在真情与急智。适才命题之作,或可早有腹稿。不知陈兄可敢与在下即兴唱和一番,以增诗会趣味?”
此言一出,气氛再次微妙起来。这已是公开的挑战了。即兴唱和,最考校急才与底蕴,若陈青源不敢应战,或应对不佳,刚才赢得的声音恐怕会大打折扣。
刘学政微微蹙眉,但文人诗会,此类切磋也是常事,他不好强行阻止,便看向陈青源:“青源,你意下如何?”
陈青源心中冷笑,知道这崔明远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面上却依旧从容,拱手道:“崔兄既有雅兴,在下奉陪便是。不知以何为题?”
崔明远见他应战,心中一紧,随即目光扫过窗外湖边的君山,脑中急转。君山传说乃湘君游处,上有湘妃竹,他决意也从这个题材入手,不信自己深耕楚地多年,会不如一个“外来者”。他抬手指向窗外:“便以那君山,及山上有泪痕的湘妃竹为题,如何?你我各赋一首,七绝为限。”
此题限定更窄,既要写山,又要写竹,还要关联神话,难度倍增。
众人皆屏息凝神。
崔明远深吸一口气,踱了七步,勉强吟道:
“君山一点望中青,斑竹千滴血泪凝。
帝子乘风去不返,空余寒浪打湖汀。”
诗尚可,紧扣题目,表达了传说带来的哀伤,但意境略显陈旧,尤其是“血泪凝”、“空余”等词,流于俗套。
压力再次给到陈青源。
这一次,陈青源没有让人久等。他几乎未做思考,便脱口吟道: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至今染得斑竹泪,滴滴犹存帝子心。”
诗句甫落,满堂皆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热烈的喝彩!
“妙啊!太妙了!”刘学政激动得拍案而起,“‘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将君山比作水中仙女(水仙,暗指湘妃)梳洗时落在镜盒中的一枚青黛色发髻!此喻何其新奇,何其曼妙!将君山与洞庭湖的关系,写得如此富有仙气与女儿情态!后两句‘染得斑竹泪’,‘滴滴犹存帝子心’,将竹上斑痕与哀婉深情相连,哀而不伤,情意绵长!绝了!真乃绝唱!”
这一对比,崔明远的诗便显得干瘪无力,而陈青源的诗则想象力飞腾,将楚地神话赋予了全新的、充满灵性的诠释。不仅才华高下立判,对荆楚文化精髓的把握,更是云泥之别。
崔明远僵立当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周围投来的目光不再是羡慕与奉承,而是带着怜悯、嘲讽,甚至不屑。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所有的精心准备和刻意模仿,在对方绝对的实力和灵性面前,被击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狼狈地退入人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青源凭借两首诗,一命题一即兴,彻底征服了在场所有文人。他的名声,如同投入洞庭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诗会尚未结束,已不断有人上前与他结交,称赞之词不绝于耳。许湘云看着他,眼中笑意盈盈,带着自豪。
陈青源应对得体,谦逊有礼,并未因大获全胜而倨傲,这更赢得了众人的好感。他趁机将自己名下产业新推出的“楚风诗笺”样品赠予几位颇有影响力的文士,那诗笺以洞庭云梦为底纹,边缘饰以精美的湘绣缠枝莲纹样,雅致非常,令人爱不释手,无形中又为他的产业做了一次宣传。
诗会渐近尾声,夕阳将湖面染成金红色,楼内灯火初上,气氛融洽。然而,就在陈青源与许湘云准备告辞之时,一位身着不起眼灰袍、气质却颇为沉凝的中年文士悄然走近,递上一张素雅的名帖。
“陈公子,诗才惊世,令人叹服。”那人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我家主人对公子颇为欣赏,特邀公子明日午时,于城东‘听雨轩’一叙,有要事相商。”
陈青源接过名帖,入手是极有韧性的桑皮纸,上面只绘有一枚小小的、造型古拙的玄鸟纹章,并无任何名姓官职。
他心中微微一凛。玄鸟,乃是商族的图腾,亦与楚地先民信仰有所关联,但更多时候,是某种古老身份与权力的隐晦象征。来者气息沉稳,绝非普通家仆,其主人身份,恐怕非同小可。
是单纯的欣赏招揽?还是……与那暗中觊觎的目光有关?
他抬头,那灰袍人已微微一礼,转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青源捏着那张带着一丝凉意的名帖,看着窗外沉入暮色的洞庭湖,湖面波光诡谲,如同潜藏的暗流。
诗坛扬名,仅是第一步。这荆楚之地,水远比想象的要深。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是福是祸?明日之约,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
他收起名帖,对许湘云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道:“无妨,我们回去再说。”
夜色渐浓,岳阳楼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湖水中,摇曳不定,如同陈青源此刻的心绪,初露锋芒的喜悦之后,是面对未知风云的审慎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