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后院,特意辟出用作养伤之所的厢房,与匠作营那炽热喧嚣、充满阳刚力量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窗户紧闭,阻挡着关外凛冽的寒风,只留一线缝隙透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中带着清香的药味,那是沈婉儿精心调配的疗伤汤药的气息,也是这片肃杀之地中难得的一缕安宁与生机。
周晚晴躺在铺着厚实棉褥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缺乏血色,如同久病初愈。原本灵动机敏的眼眸,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与幽冥阁“追魂使”那场石林中的亡命搏杀,以及后续强行催动“蝶梦”轻功逃亡、设计利用流沙困敌,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与心力,更在她本就未愈的身体上,留下了难以忽视的创伤。
最严重的,并非左肩那处被弩箭穿透、已然开始结痂的皮肉之苦,也非肋下那道深可见骨、被沈婉儿以金针缝合后依旧隐隐作痛的刀伤,甚至不是右腿脚踝处被“幽冥死气”侵蚀后、虽经驱散却依旧酸软无力的旧患。
而是内伤。
强行引动“星絮”短剑那不受控制、却又石破天惊的力量,所带来的反噬,远超她的想象。那并非单纯的内力消耗过度,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经脉与丹田本源的震荡与冲击。
当时在生死关头,凭借一股意志和“星絮”本身玄奥力量的引导,她刺出了那绝杀的一剑,自身感受尚不分明。待到脱离险境,心神松懈,这股潜伏的反噬便如同 dormant volcano般猛然爆发。
此刻,她只要一试图凝神运转“栖霞心经”的内息,便觉丹田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传来阵阵尖锐的绞痛。内力流经的主要经脉,尤其是手臂与胸腹间的几条关键脉络,更是传来灼烧般的痛楚与滞涩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堵塞,使得内息运行变得异常艰难,稍一催动,便气血翻腾,喉头腥甜。
这种从力量源泉处传来的虚弱与痛楚,远比外在的伤口更让她感到无力与恐慌。对于一个武者而言,内力是根基,是施展一切武学的依凭。如今根基受损,如同飞鸟折翼,蛟龙浅滩。
她静静地躺着,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耳边依稀还能听到远处匠作营方向传来的、隐约的号子与锤击声,知道师姐们正在为加固关防而彻夜忙碌。自己却只能像现在这样,无力地躺在这里,成为一个需要被照顾的累赘……这种想法,让一向灵动跳脱、不甘人后的她,心中充满了焦灼与自责。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随即又被迅速关上。
沈婉儿端着一个红漆木盘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颜色深褐、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汤,以及她的金针皮囊。
“晚晴,该喝药了。”沈婉儿走到床边,将木盘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柔和。她看着周晚晴那苍白的小脸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结之色,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周晚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内伤,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别动。”沈婉儿连忙按住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重新按回靠枕上,“你内伤不轻,脏腑经脉皆受震荡,需绝对静养,不可妄动真气,更不可随意起身。”
她端起药碗,用白瓷汤匙轻轻搅动了一下那浓稠的药汁,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周晚晴唇边:“来,趁热喝了。这方子我调整过了,加入了‘血竭藤’和‘温脉果’,对于修复受损经脉、安抚震荡的丹田有奇效,只是味道……可能比之前的更苦一些。”
周晚晴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鼻尖萦绕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苦涩气味,小巧的鼻子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抗拒。她自小就怕苦,小时候在栖霞观,每次生病喝药,都要师父和师姐们连哄带骗,甚至有时需要大师姐林若雪板起脸来才能就范。
“三师姐……”她小声地、带着点撒娇意味地抱怨道,“这药……闻着比幽冥阁那‘追魂使’的爪子还吓人……能不能……少喝一点?”
沈婉儿看着她这难得流露出的、如同小时候般的稚气与脆弱,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但面上却故意板起了脸,语气带着一丝嗔怪,却更显关切:“胡闹!伤势岂是儿戏?这药方是根据你的脉象精心调配的,差一分则药效不足。你若想早日康复,能下地行走,能重新握剑,便一滴也不许剩!”
她将汤匙又往前递了递,语气不容置疑:“听话,晚晴。良药苦口利于病。你也不想一直这样躺着,让大师姐和我们担心,对不对?”
提到大师姐和其他师姐,周晚晴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份因为伤病而滋生的小任性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惭愧。她想起大师姐那清冷却隐含关切的眼神,想起五师姐沉稳的鼓励,想起小师妹纯真的依赖,更想起昏迷不醒的二师姐和重伤在床的六师姐……是啊,大家都在努力,自己怎能因为一点药苦就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闭上眼睛,张开嘴,任由沈婉儿将那勺滚烫而苦涩的药汁喂入喉中。
“唔……”难以形容的苦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让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当场吐出来。她强行忍住,喉头滚动,硬生生将那口药咽了下去,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沈婉儿看着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又舀起一勺,柔声哄道:“快了快了,再喝几口就好了。喝完师姐给你拿蜜饯。”
在沈婉儿半是强迫半是哄诱下,周晚晴终于将那一大碗堪比黄连汤的药汁尽数喝完。整个过程如同受刑,待到最后一口咽下,她已是大汗淋漓,虚脱般地靠在枕头上,小脸煞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满嘴、满心都是那化不开的苦涩。
沈婉儿放下空碗,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她拈起一颗,小心地喂到周晚晴嘴边:“快,含一颗,压压苦味。”
周晚晴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立刻将梅子含入口中。甘甜清香的滋味渐渐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苦涩,她紧皱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三师姐……这药……也太霸道了……”她有气无力地抱怨道。
“药性若不霸道,如何能压制住你体内那混乱的内息和经脉的伤势?”沈婉儿一边收拾着药碗,一边正色道,“你强行引动那‘星絮’之力,其反噬非同小可。那力量层次极高,远超你目前内力所能驾驭的范畴,如同幼童挥舞巨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若非你‘栖霞心经’根基扎实,体质异于常人,加之我及时以金针和药物疏导,恐怕此刻早已经脉尽断,沦为废人。”
她的话语严肃,让周晚晴心中凛然。她回想起“星絮”出鞘时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剑意,以及那股不受控制、却又浩瀚磅礴的力量,至今仍心有余悸。
“那……三师姐,我的伤……还能恢复吗?以后……还能用剑吗?”周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问题。
沈婉儿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恐惧与期盼的光芒,心中一软,在她床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坚定而温柔:“放心,有师姐在,定不会让你有事。你的根基未毁,只是经脉与丹田受了强烈震荡,需要时间慢慢温养修复。至于用剑……待你内伤痊愈,内力恢复,自然可以。只是……”
她顿了顿,看着周晚晴的眼睛,郑重告诫道:“那柄‘星絮’,在你能完全理解并掌控其力量之前,绝不可再轻易动用,更不可再像上次那般强行引动。否则,下一次反噬,恐怕大罗金仙也难救。切记,切记!”
周晚晴用力点了点头,将沈婉儿的话深深记在心里。“星絮”虽利,却是双刃之剑,在拥有足够实力驾驭它之前,它带来的可能不是力量,而是毁灭。
“我记住了,三师姐。”
“嗯,你明白就好。”沈婉儿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取出了她的金针皮囊,“现在,我再为你行针一次,疏导淤塞的经脉,助药力化开。”
细长的金针在沈婉儿指尖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她凝神静气,出手如电,精准地将金针刺入周晚晴周身几处大穴。针尖触及皮肤,传来微微的刺痛,随即一股温和醇厚的内力便顺着金针缓缓渡入,如同春日的暖流,开始在她那些灼痛滞涩的经脉中徐徐推进,疏导着淤积的内息,抚平着震荡带来的创伤。
这股属于沈婉儿的、带着勃勃生机与治愈力量的内力,与“栖霞心经”同源,却又更加侧重于滋养与修复。周晚晴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全力配合着沈婉儿的引导,感受着那股暖流所过之处,经脉传来的舒适与松动感,原本因为内息不畅而带来的胸闷、气短等症状,也随之缓解了许多。
行针的过程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当沈婉儿将最后一根金针取出时,周晚晴的额头上已然见汗,但脸色却比之前红润了一些,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感觉如何?”沈婉儿一边擦拭着金针,一边问道。
“好多了……”周晚晴缓缓睁开眼,眼中恢复了些许神采,“胸口没那么闷了,内力……好像也能稍微引导一点了。”
“那就好。”沈婉儿笑了笑,“这说明药力正在起作用,经脉也在慢慢恢复。但切不可因此松懈,仍需静养,按时服药,每日行针。估摸着……再有七八日,你应当可以尝试下地慢走,但内力恢复至往日水准,恐怕仍需一两个月的水磨工夫。”
听说还要躺七八天,周晚晴的小脸又垮了下去,但听到能够恢复,心中总算安定了大半。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正是胡馨儿。她看到沈婉儿正在收拾东西,周晚晴也醒着,立刻像只小兔子般蹦了进来。
“四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你好点了吗?”胡馨儿跑到床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
“好多了,多谢馨儿惦记。”周晚晴看着小师妹那纯真的脸庞,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那就好!”胡馨儿拍了拍小胸脯,然后兴致勃勃地说道:“四师姐,我告诉你哦,刚才我去匠作营外面转了一圈(她负责外围警戒),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可热闹了!鲁爷爷他们好像真的把那个星星铁炼化了!大师姐和五师姐都在里面守了一夜呢!你说,等把那些铁块装到城墙上,北狄那些坏蛋是不是就再也打不进来了?”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小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北狄骑兵在加固后的关墙前撞得头破血流的场景。
周晚晴听着胡馨儿的描述,脑海中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样的画面,苍白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自己拼死带回来的陨铁,若能真的起到如此作用,那这一路上所经历的所有艰险与伤痛,便都值得了。
“嗯,一定会的。”她轻声应和着,目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望向外面那片被高耸关墙分割开的、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与姐妹们共同守护这片土地的坚定信念。
尽管此刻她只能卧于病榻,但她的心,早已与那熔炉的火焰、与那正在被铸入雄关的“脊梁”,与所有奋战在北疆的将士和师姐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晚晴卧病榻,非是志气消。
婉儿施妙手,仁心渡金针。
侠女养锐气,静待风云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