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一。
李淡仰面躺在地上,目光怔怔地投向香案上那两个崭新的、刺目的牌位。
父亲的威严,母亲的慈爱,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
巨大的委屈、无助、愤怒与失去至亲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心防。
眼眶再次酸涩难忍,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耳边的麻布。
“你心里不是一直不相信吗?!”
夏挽没有去扶他,而是就势跪倒在他身边,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并不温柔,却异常坚定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和污迹。
“你不是坚信公爹的死绝非意外,绝非区区山匪所能为吗?!
那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除了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拍手称快,弹冠相庆,还能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直刺李淡心底最深处。
“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地看着南昌侯府几代人苦心经营、无数将士用生命扞卫的南节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入那些宵小之辈的手中吗?!
让公爹一生的心血,沦为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李淡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涌起了剧烈的挣扎与痛苦。
但他依旧躺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是死死地盯着父母的牌位,仿佛要从那冰冷的木牌中汲取一丝力量。
夏挽伸出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紧紧锁住他的视线。
“李淡,看着我。在我记忆里,那个南昌侯府的二公子,那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永不言败的骁勇将军,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男人!
告诉我,李淡,你现在···是真的要认输了吗?要向命运,向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低头认输了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李淡心中最后那层自怜自哀的迷雾。
他猛地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夏挽。
她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信任、期待和一种与他同舟共济的决绝。
不!他不能认输!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从他体内升起。
他抓住夏挽搀扶他的手臂,借力从地上一跃而起!
虽然身形依旧有些摇晃,但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已然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是愤怒的火焰,是不屈的火焰,是誓要复仇、要守护的火焰!
他紧紧抓着夏挽的手,力道之大,让夏挽吃痛地蹙起了秀眉,但她没有挣脱,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仿佛在分担他此刻激荡的情绪。
李淡的目光再次投向父母的牌位,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充满了钢铁般的意志。
他一字一顿,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力量。
“我,不想认输!”
“我李家——绝不认输!”
这誓言,在空旷的灵堂中回荡,穿透了缭绕的香烟,盖过了纸钱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战鼓,敲响了他人生的新序幕。
在夏婉的激励与刺激下,李淡终于拖着虚弱却坚定的步伐,走向灵堂后的隔间。
他需要食物,需要休息,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去面对门外虎视眈眈的群狼,去夺回属于李家的一切。
灵堂前,换成了李嫣然跪拜守灵。
夏挽看着走进来的李嫣然,目光微闪,轻轻摆手,示意原本在灵堂内伺候的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凌花守在远处廊下,确保无人靠近。
“嫂···嫂子。”
李嫣然感受到夏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宽大孝服袖子下的手悄悄握紧。
“嫣然。”
夏挽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有几句话,嫂子想和你单独说一说。”
“嫂子请讲,嫣然听着。”李嫣然低眉顺目。
夏挽缓缓踱步到灵堂中央,目光扫过那两具肃穆的棺椁和冰冷的牌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嫣然耳中。
“你自小在李家长大,锦衣玉食,未曾短缺。
想必,你比谁都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八个字的含义。”
她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深邃地看向李嫣然。
“李家现在已经站在绝境的面前,迈过去,海阔天空,迈不过去,就是万丈深渊。”
她一步步向李嫣然走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对方的心弦上。
“如今,这偌大的侯府,能指望的上的,只剩下你,李淡,还有我。
剩下的那些,年幼的年幼,根本撑不起门庭。
李家能不能迈过眼前这道几乎灭顶的坎,全系于李淡一人之身!”
夏挽在李嫣然面前站定,目光如炬,仿佛要看清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上辈人的恩怨怨怨,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是对是错···”
夏挽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告诫。
“人死债消,所有的一切,到此为止,才是对活着的人最好的选择。
嫣然,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也不想看到有一天,李家这座大厦彻底倾覆,树倒猢狲散,而你···从侯府千金,沦落到任人欺凌、命如草芥的境地吧?”
李嫣然猛地抬头,对上夏挽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迎上夏挽的目光,清晰地说道。
“妹妹明白。二哥···是李家的天,是妹妹往后的倚仗。妹妹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夏挽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嫣然的肩膀,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托付的意味。
“好。嫣然,侯府如今内忧外患,这府中内务,千头万绪,恐怕还要多辛苦你费心打理。
此时正值纷乱之际,人心浮动,更要谨防一些有心之人趁乱作祟,钻了空子,从内部毁了李家的根基。”
“是!嫂子放心,嫣然必定竭尽全力,稳住后方,绝不让二哥有后顾之忧!”
李嫣然连忙应下,语气郑重。
夏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凌花转身离开了灵堂。
李嫣然目送着夏挽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素白消失在灵堂门口的光影里。
她缓缓转过身,重新跪倒在蒲团之上。
目光,却落在了大夫人张氏那块崭新的牌位上,眼神复杂难明。
沉默了许久,她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如同一声解脱,又似一声诀别。
“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