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时间,凌晨四点。
第一批通过《新生代标识符简化协议》的婴儿,在自动化育儿仓中睁开了双眼。
他们小小的手腕上,不再是写着父母期盼的姓名手环,而是一个泛着微光的柔性屏,上面清晰地烙印着一串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编码——他们的“意识快照编号”。
这串编码,如同一道冰冷的幽灵,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将伴随他们一生,决定他们的资源配给、社会评分,乃至未来的职业路径。
公平,高效,不带任何情感的冗余。
风波的引爆点,发生在一周后,火星基地中心幼儿园的户外活动区。
阳光正好,林小满正蹲在沙坑边,用他那双修长的手,笨拙地堆着一个“传统人类”城堡。
一群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他们是火星的第一代移民,是在旧有规则下出生的孩子,每个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名字。
“林叔叔,我的塔要最高!”一个叫“豆豆”的小女孩喊道。
林小满笑着,将一捧湿沙拍在城堡顶端:“好嘞,豆豆公主的塔必须是全火星最高的!”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那是一个刚入园的新生,手腕上的编码屏还亮着出厂时的保护光晕。
他仰着小脸,指着林小满,用一种近乎程序化的清脆童音,一字一顿地问道:“老师,可以请求‘A1’,帮我也堆一个城堡吗?”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孩子。
A1。
在“造物主”的原始数据库里,他是第一个被完整记录、并引发大规模“信仰”现象的特殊个体。
在秦昭提交的无数份报告中,林小满的代号,正是“Alpha-1”,简称A1。
他是传说中的神,是故事里的英雄,也是数据库里的第一个条目。
他不再是那个卖复古小玩意儿的林小满,不再是那个为了一个“良”就高兴得能吃下两个荷包蛋的少年。
他被简化了,被提纯了,被供奉成了一个冰冷而完美的符号。
“砰——!”
一声巨响撕裂了这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登记台前,楚惜音像一头发怒的雌豹,将手里的新版信息登记板狠狠摔在地上,高分子聚合材料的屏幕瞬间蛛网般裂开。
“你们他妈的连名字都敢收,下一步是不是连哭都要先提交申请许可?!”她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的颤音,愤怒如炽热的岩浆,足以熔化这片虚伪的和平。
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楚惜音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室。
那背影,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规则都踩在脚下。
当晚,火星基地中央管理系统警报狂响。
最高权限管理员秦昭的个人终端上,跳出一条红色高危警告:【警告!
‘新生代标识符’数据库遭遇非法写入!
核心字段被篡改!】
秦昭立刻调出后台日志,却看到了让他始料未及的一幕。
楚惜音没有删除任何一个编码。
她只是用管理员都无法理解的暴力手段,强行在每一个冰冷的编号后缀,都添加了一个全新的“音频”字段。
技术人员点开一个编号“b7-G09”的后缀,一段温柔又带着点泼辣的方言女声立刻响起:“崽儿,吃饭啦!”
点开另一个“c3-F42”,又是一段截然不同的安抚:“别怕,妈妈在这儿呢。”
还有“乖,我在呢”、“快回家”、“不哭不哭”……成千上万条语音留言,全是她一个人录的,用了地球上几十种不同的方言,像一场病毒式的温暖,瞬间污染了整个冰冷高效的数据库。
在提交日志的末尾,楚惜音嚣张地留下一行字:“新增功能字段:人类待机语言v1.0。建议保留。”
警卫队已经出动,随时准备逮捕这个胆大包天的“黑客”。
秦昭盯着那行字,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些被“污染”的数据,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沉默。
他的处理器在进行着亿万次的推演,却无法为眼前这一幕找到任何逻辑上“最优”的解法。
最终,他抬起手,对着通讯器下达了指令:“警卫队撤回。技术部,评估该字段的系统兼容性。”
半小时后,技术部的报告传来,结论是:“兼容性……良好。”
秦昭的指尖在“批复”按钮上悬停了数秒,最后,他按了下去,只回了两个字:“准予上线。”
第二天清晨,自动化育儿仓里,当系统例行呼叫编号,准备进行营养液滴注时,奇迹发生了。
“b7-G09,营养补充开始。”冰冷的机械音刚落,楚惜音那带着浓浓家乡口音的“崽儿,吃饭啦!”便紧随其后。
那个代号b7-G09的婴儿,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小嘴忽然一瘪,毫无征兆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紧接着,整个育儿中心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一个护士冲进去,听到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正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回家……”
那是他们从未在任何教科书和数据模型里见过的,最纯粹、最原始的,对于“家”的渴望。
这场“哭声暴动”让整个火星基地都手忙脚乱。
林小满却从中看到了真正的破局点。
他没有去找秦昭理论,也没有利用“信仰之书”去强行改变什么。
他召集了所有第一代移民,那些还记得自己名字的老住户,发起了一场名为“名字唤醒行动”的朴素运动。
他不用广播,也不动用任何网络渠道。
他带着一群最大的孩子,从基地的A区1号门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
“咚咚咚。”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疑惑地看着他们。
林小满微笑着,指着他对面的那扇门,问:“您好,打扰一下。请问,您还记得您邻居叫什么名字吗?”
男人愣住了,张了张嘴,眉头紧锁。
他和邻居每天都在社区网络里打卡、点赞、处理公共事务,但那个由汉字组成的名字……他想了足足半分钟,才不确定地吐出三个字:“……王建国?”
林小满带着孩子们敲响了对面的门。
当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打开门,听到林小满说“王大爷,您的邻居还记得您”时,那位名叫王建国的老人,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他还记得我啊……”老人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跟在队伍后面的沈清棠,正通过便携式监测仪记录着这一切。
她将数据投影到空中,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数据显示,当被测试者听到AI合成音呼叫其编号时,大脑杏仁核与前额叶皮层反应平淡。但当听到自己的本名被真人呼唤时,负责情感与自我认知的脑岛区,活跃度瞬间提升了百分之四百以上!这种响应速度和强度,远超任何AI语音识别的刺激!”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所有人,也对着自己的记录设备,一字一句地宣布:“命名权,并非传统文化的冗余。从生物学和神经科学上讲,它是最高级的生命支持系统。”
这场行动像一场温柔的雪崩,迅速席卷了整个火星基地。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开始笨拙地、试探地,呼唤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社区会议上,苏昭宁鼓起了她毕生的勇气,站到了发言台上。
她没有用任何数据图表,只是平静地提出了一个在许多人看来无比“复古”且“低效”的建议——“人工点名制”。
“我建议,从明天开始,取消系统自动签到。每天清晨,由社区居民轮流,在中心广场,现场呼叫每一位居民的名字。”
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有人甚至笑出了声,觉得这简直是回到了石器时代。
苏昭宁没有理会,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所有人,缓缓说道:“在我成为云栖者之后,我曾以亿兆级的数据流形态存在,我的‘名字’是整个灵境云。但当我重生,第一次拥有这具身体,从培养仓里走出来时,迎接我的那位护工对我说了一句话——‘小苏,进来吧,外面的风沙大。’”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不是‘个体编号734’,不是‘苏昭宁女士’,而是‘小苏’。就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了下来。”
会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下一秒,掌声如雷。
点名首日的清晨,天还没亮透,火星稀薄的大气层被染上了一层淡紫色。
林小满站在中心广场的高台上,手里拿着的不是什么电子设备,而是一份由沈清棠连夜手抄出来的、厚厚的居民名单。
他清了清嗓子,迎着晨风,念出了第一个名字:“王建国。”
“到!”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应,带着前所未有的骄傲。
“李秀芳。”
“哎,到!”
他一个一个地念下去,每一个名字,都换来一声响亮的应答。
当念到“苏昭宁”时,那个曾经的云栖者管理员站在人群前排,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
当念到“楚惜音”,那个叛逆的艺术家故意拖长了音调,大喊一声“本艺术家到——!”,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当念到“沈清棠”,她正在不远处的医疗站里给一个早起的病人换药,隔着透明的窗户,她笑着举起手,高喊了一句:“到啦!”
最后,当名单念完,林小满正准备收起名单时,广场上七千多人,忽然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齐声对着高台上的他,用尽全力呐喊:
“林——小——满!”
声音汇聚成一股暖流,冲破天际。
他站在漫天晨光里,忽然觉得右手手腕一阵滚烫。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信仰之书”的古书卷纹身依旧沉寂,没有一丝光芒。
可他的掌心,却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拍了一下,耳边响起遥远的、母亲的低语:“我们小满,长大了。”
他笑了,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发自内心的轻松。
他抬起头,对着头顶那颗蔚蓝色的、被称为“地球”的星星,低声说:“妈,这一次,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只是……回来了。”
而在遥远的深空,人类最后的火种——“远航者”号方舟的主控屏幕上,一行新的指令悄然覆盖了旧的航线数据。
【航行指令更新。终点坐标修正:一个有人等你吃饭的地方。】
人工点名的仪式,成了火星基地最神圣的日常。
它比任何法律和系统都更能凝聚人心。
第三天清晨,林小满照例站在广场中央,展开那份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名单。
微风拂过,带来火星独有的、混杂着红色尘土和过滤蘑菇气息的空气。
一切都和前两天一样,祥和而庄重。
他深吸一口气,念出了第一个名字。
然而,就在他念完第三个名字,准备念第四个时,一个不在名单上的名字,却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绝非人类能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从广场的边缘,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