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越想越气,越想越是心凉。
他那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了一旁正抱着手臂,一脸百无聊赖的孔宣。
这位孔雀大明王菩萨,正低着头,对周围这乱糟糟的场面是半点也不关心。
燃灯心里头一动。
这孔宣乃是圣人坐骑,又是佛母,地位超然,说不定知道些内情?
他往那边凑了凑:
“明王……大明王?”
孔宣眼皮子都没抬,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燃灯也不恼,试探性问道:“您常伴圣人左右,这……这陆凡身怀鸿蒙紫气之事,圣人那边,可曾有过什么交代?”
孔宣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冷冷地扫了燃灯一下。
“交代?”
孔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古佛这话问得新鲜。我每日里除了吃便是睡,若是圣人不说,我哪里敢多嘴去问?”
燃灯被他这一堵,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却还不死心:“可是……这也太反常了些。这陆凡既然是那等跟脚,圣人当年收他入门时,难道就没露过什么口风?哪怕是只言片语?”
孔宣有些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那一身五色锦袍随着他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古佛。”
孔宣懒洋洋地说道,“我是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况且,你们这些做佛祖的都不知道,倒来问我这个做护法的?”
“古佛,您这可是问道于盲了。”
燃灯被这一顿抢白,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悻悻地闭上,在心里头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一个个的,全是些大爷!
合着就我燃灯是个劳碌命,是个两头受气的冤大头!
也罢,也罢!
这笔账,咱们回了灵山,再慢慢算!
......
镜光流转。
画面在那镜中晃了一晃,复又凝实。
仍是那座火云洞。
洞外该是暮色四合的时分,洞内却也没点什么灯烛,只有那石壁上嵌着的几颗夜明珠,透着幽幽的凉意,照得洞中那一应陈设,都显出几分古旧沉静的温润来。
石桌上,那壶茶的热气早便散了,只余下半盏残茶,静静地映着那珠光。
女娲娘娘也不去坐那蒲团,只斜倚在石桌旁,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那悬浮于半空的少年眉心处,虚虚地画着什么。
那少年,也就是刚刚得了名姓的陆凡,此刻双目紧闭,身子蜷缩着,好似还在母体之中的婴孩,睡得正沉。
那道紫气早已没入他的体内,这会儿半点光华也不见,只瞧着是个粉妆玉琢,皮肉细嫩的寻常人族少年。
“这便睡熟了。”
女娲娘娘收回手,从袖中取了一方云锦帕子,轻轻替那少年擦了擦汗渍。
“也是难为他。”
坐在对面的神农氏,手里正拿着把不知什么草药编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他身前的药炉里,咕嘟咕嘟地以此冒着细泡,满洞里都飘着一股子苦涩中带着甘甜的药香。
“那紫气何等霸道,便是咱们受了,也要运功调息一番。”
“他这泥胎凡身,虽是娘娘圣手所造,到底是个没根基的,这般硬生生地受了,哪怕是有娘娘护持,这一番脱胎换骨的苦楚,也够这孩子受的。”
神农氏说着,放下扇子,探过身去,两根手指搭在陆凡的手腕上,细细地听了一回脉。
“嗯,脉象倒是平稳。只是这内里的虚火,还得想法子泄一泄。”
伏羲氏盘膝坐在一旁的石床上,面前摆着那副龟甲,也没见他怎么摆弄,只是一双眼睛盯着那龟甲上的纹路,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药石之功,也就治个皮肉。”
“这孩子真正的难处,还在后头呢。”
“妹妹,你既给了他这身皮囊,又赐了他这般名姓,那是真打算叫他去那红尘里头打个滚了?”
“兄长这话说的。”
“若不叫他去红尘里滚一遭,难道要他在这火云洞里,做个万年不老的泥娃娃不成?”
她转过身,走到石桌另一侧坐下,自顾自地提起那凉透了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紫气,是红云道友的一点执念,也是这天地间的一桩大因果。”
“若是将他护在这洞里,每日里只叫他看些云卷云舒,听些无为大道,那这紫气便成了死物,他也成了个活死人。”
“玉不琢,不成器。”
“这道理,兄长们比我更通透才是。”
一直没言语的轩辕黄帝,此刻正背着手,立在那洞口处,看着外头的云海。
听了女娲这话,他转过身来,那一身衮袍在昏暗中隐隐泛着金光。
“去是该去。只是……”
“这孩子如今就是个行走的大道宝库。”
“这一身紫气虽是隐了,可一旦入了世,沾了因果,动了凡心,那气息便怎么也藏不住。”
“到时候,这三界之中,那些个鼻子灵通的,心怀叵测的,怕是都要闻着味儿找上门来。”
“娘娘是想让他去历练,还是想让他去送死?”
这话问得直白,却也是实情。
女娲娘娘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那茶水在杯中晃了一晃,映出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送死倒也不至于。”
她轻轻抿了一口冷茶,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我既造了他,自然有法子护他。”
“三位兄长且看。”
说着,她放下茶杯,素手轻扬,掌心之中,忽然多了一枚古朴的玉佩。
“这是?”
伏羲氏眼中光芒微动,身子不由得前倾了几分。
“这是当年补天剩下的一块五色石的边角料。”
女娲娘娘将那玉佩在指尖转了一圈,“我用那一炉补天火,炼了七七四十九日,将它原本的灵气尽数炼化了,只剩下了这一层皮壳。”
“它如今,没什么大用处,唯独一样,能锁气。”
“锁气?”神农氏有些不解,“锁什么气?”
“锁住他那先天带来的紫气,也锁住他这泥胎凡身的灵窍。”
女娲娘娘站起身,走到陆凡身边,将那枚灰扑扑的玉佩,轻轻系在了少年的腰间。
随着那玉佩落下,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那少年身上隐隐透着的一股子钟灵毓秀的出尘之气,竟在这一瞬间,尽数收敛了回去。
此刻再看他,除了生得白净些,便与那凡间村头巷尾玩泥巴的野孩子,再无半点分别。
便是用神念去探,也只能探到一个空空荡荡,毫无灵根的凡人躯壳。
“这……”伏羲氏抚掌赞叹,“妙哉!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如此一来,便是准圣当面,若不以此细查,怕也只能将他当个废人看。”
“正是要他做个废人。”
“他要入世,便不能带着这一身的神通去。若是生来便知晓自己不凡,那这红尘历练,便成了走马观花,又有何益?”
“我要他以为自己就是个爹娘生养的凡人,会饿,会痛,会病,会老。”
“他要去争那一碗饭吃,要去受那寒冬腊月的苦,要去识那人心鬼蜮的毒。”
“只有在最泥泞的土里滚过,这鸿蒙紫气,才能真真正正地,融进他的骨血里,成了他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