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在铁轨“哐当哐当”的规律性撞击声中轻轻摇晃,像被人抱在怀里轻轻晃悠的摇篮。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早没了城市的规整模样,只剩光秃秃的树林、泛黄的田野,模糊成一片灰扑扑的底色,连远处的村庄都缩成了小小的黑点,一闪就没了踪影。刘忠华坐在硬邦邦的木座椅上,屁股底下垫着块薄薄的粗布垫子,可还是硌得慌,身体只能随着车厢的节奏微微摆动,像棵被风吹得摇晃的小树。
方才北京站月台上的喧嚣还在耳边打转——母亲凑在他耳边反复叮嘱 “天冷了要加衣”,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哽咽;父亲没说几句话,只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只手微微发颤,带着老茧的掌心烫得他心口发疼;小妹拽着他的衣角哭喊“哥哥别走”,声音被周围的人声、火车的鸣笛声盖得严严实实,最后只剩个模糊的影子被甩在站台尽头。那些混杂着叮嘱、啜泣和不舍的声响,仿佛被车轮无情地碾碎,一点点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的城市烟尘里,再也抓不住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混着一丝“逃出来”的虚脱,在胸腔里慢慢弥漫开来。刘忠华摸了摸口袋里母亲塞的煮鸡蛋,还是温的,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就在这股陌生又强烈的情绪撞得他心口发闷时,一个念头陡然清晰起来——他得记下来,把这翻天覆地的一刻,把心里的滋味,都记下来。
像是被某种本能推着走,刘忠华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口袋,掏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硬壳小本子。本子只有巴掌大,封皮是深棕色的人造革,边角被磨得发白起毛,右下角还裂了道小口子——那是去年搬东西时被箱子划的。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指尖拂过上面写的“刘忠华”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拔下插在封面线圈上的蓝黑色钢笔。钢笔是父亲送的,笔帽上的镀铬早就掉了大半,可笔尖依旧顺滑,触到略显粗糙的纸页时,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清楚。
他先一笔一划写下日期:
“一九六九年,九月,深秋。于开往呼伦贝尔的知青专列上。”
写完日期,笔尖顿在纸上,墨水滴出个小小的黑点。那些刚经历的画面突然涌回脑海:站台上母亲使劲憋着眼泪、嘴角却往下垂的脸庞,父亲拍他肩膀时指节发白的手,妹妹被人潮挤得踮起脚尖、哭喊着“哥哥别走”的模样……这些鲜活又沉重的画面,像块湿冷的巨石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刘忠华深吸了一口车厢里的空气——混着烟草味、汗味和尘土的气息,算不上好闻,却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握着笔,继续往下写:
“终于启程。站台离别,心如刀绞。父母泪眼朦胧,妹妹哭喊声撕人心肺。此一去,关山万里,归期杳杳。前路是未知的草原牧场,还是广袤的边疆农场?心中虽有忐忑,但更多的是告别昨日纷扰的毅然。”
字迹起初有些潦草,横撇竖捺都带着急促,像是怕慢一点,那些离别的情绪就会跑掉。写着写着,笔划渐渐稳了下来,变得沉稳有力,开始记录车厢里的情形:
“列车轰鸣,载着满车年轻的躁动与迷茫,驶离了熟悉的城市轮廓。车厢内,空气闷热而喧嚣。同伴们的神情各异:有的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眼神黏在窗外飞逝的景物上,睫毛垂着,藏着离愁别绪;有的三五成群聚在过道里,声音拔得老高,谈论着‘改造思想’‘建设边疆’,试图用激昂的调子盖过心里的不安;角落里,还能隐约听到压抑的低泣声,有人用袖子偷偷抹眼泪,怕被别人看见。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印着‘上山下乡光荣’字样的帆布提包、刷着红漆的简陋木箱、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铺盖卷,挤在一起,连个缝都没有。车窗缝隙钻进来的风,带着北方特有的清冷,还裹着点尘土的味道,一吹到脸上,就像在提醒我们——已经离那个温润的家,越来越远了。”
写到这里,刘忠华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旅途的疲惫、初离家园的委屈和迷茫,好像都顺着笔尖流到了纸上,心里松快了不少。他挪了挪坐得发麻的双腿,膝盖“咔嗒”响了一声,再望向窗外时,夕阳正挂在天边,把燕山山脉起伏的脊线染成了金红色,勾勒出苍劲的轮廓;远处的渤海湾闪着粼粼的金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在水面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感撞进眼里,胸中突然激荡起一股说不出的豪情,连带着刚才的委屈都淡了些。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抓着他——他想写诗,想把心里翻涌的情绪,都用句子喊出来。刘忠华赶紧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几乎要跟不上心里的节奏:
“我们走了
义无反顾地走了,走了!
向着远方,向着关外的苍茫,
向着那无垠的草原深处,
向着祖国版图的天涯海角。
是谁,
在命运的迷雾中,
为我们点燃了这盏前行的灯?
指引我们寻得这方栖身之地,
这方广阔无垠、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广阔战场?
那地方,
是否就是我梦中反复描绘的图景?
那片土地,
又能否成为我魂牵梦萦的乐土?
心绪百转千回,
胸中热血奔涌如沸汤!
此刻的心情,
竟像是要去赴一场从未谋面的恋人之约,
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充满了忐忑与希冀的交织碰撞!
临行前夜,
我曾紧握放大镜,
在摊开的地图上急切搜寻。
目光掠过洒满点点黄斑的沙漠瀚海,
终于,
一个微小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圆点跃入眼帘——
呼伦贝尔!
它将是我们青春的新坐标,
命运的转折点!”
写完最后一个感叹号,刘忠华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口里的憋闷好像都跟着吐了出去,仿佛完成了一场重要的仪式。他想起出发前签字的那天,不管心里有多纠结、多舍不得家,他和车厢里大多数同学一样,拿起笔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都是自愿的。这份“自愿”背后,藏着的是城市里让人喘不过气的重压——那种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卷进漩涡的恐惧,比离开家更让人难受。
思绪不由得飘回过去的日子,那些曾经熟悉的场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慌。以前的天津卫,是他眼里最热闹的地方,街头巷尾都是卖糖炒栗子、炸糕的吆喝声,邻居阿姨会端着刚包好的饺子上门分享。
可后来,那座城市渐渐变了模样,成了一个风暴肆虐的海洋。不再是能遮风挡雨的港湾,反而成了随时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险滩。那浪涛不是海水,是无数激昂的口号、一场接一场的集会、铺天盖地像雪花一样落下来的大字报,还有那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的审查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