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万象神宫。
连日来的朝会,气氛都如同外面的秋日天空一般,阴沉压抑。云州陷落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突厥铁骑下一步的动向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求援的军报、请求调兵遣将的奏疏雪片般飞向政事堂,又由宰相们筛选后呈递御前。
武则天端坐在龙椅之上,赭黄龙袍衬得她面容愈发威严冷峻。她仔细聆听着兵部、户部关于粮草调度、军队集结的汇报,偶尔发出简短的指令,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但那双凤目深处闪烁的寒光,显示她内心的波澜绝不平静。
北疆的糜烂程度,有些超乎她的预料。默啜此次用兵,狠辣果决,时机抓得极准。
就在朝会接近尾声,众人以为今日又将在这沉重的气氛中结束时,一名内侍匆匆从侧殿走入,将一份密封的奏疏,经由殿中监,呈送到了御案之上。
那奏疏的封装样式颇为普通,但上面附着一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云纹玉佩。
看到那块玉佩的瞬间,侍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儿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她认得那块玉佩,那是狄仁杰之物,多年前陛下曾赏赐给他,怎么会……
武则天目光扫过玉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拿起奏疏,拆开火漆。
殿内百官都有些好奇地望着那份突如其来的奏疏,猜测着又是哪里的紧急军情。
武则天展开奏疏,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的字迹。那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股沙场气息,她认得,是李元芳的笔迹。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开篇的署名和内容上时,饶是以她的城府,指尖也不由得微微一顿。
“……臣,前安定郡王薇月,冒死顿首,泣血上奏……”
那个名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薇月……那个被她亲手打入尘埃,逼入绝境的“前朝遗孤”。
她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奏疏中的文字,情真意切,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有对战局的焦虑,对百姓的同情,以及……那份出人意料的请缨。
“臣愿卸王爵虚名,以白身赴代州协防,听候张虔勖长史调遣,甘为马前卒,誓与代州共存亡!”
“若得侥幸,击退胡虏,臣愿领擅权之罪;若不幸城破,臣亦当马革裹尸,以死明志,绝无二心!”
以白身赴死地,与城共存亡!
武则天的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她当然知道这道奏疏意味着什么。这是林薇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强音,是她对自己那道通缉令的回应,也是她交出的“答卷”。她没有选择沉沦,没有选择复仇,而是选择了最艰难,却也最光明正大的一条路——以国士报之!
这份胆魄,这份格局,这份在生死关头依旧将家国置于个人恩怨之上的胸襟……武则天不得不承认,她再次被这个女子触动了。
她想起了林薇在万象神宫中,面对自己威压时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想起了她说“争,但为天下公”时的决然。
这块磨刀石,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坚硬,还要……耀眼。
如今北疆危殆,正是用人之际。林薇在朔州展现出的守城能力和军事才华,有目共睹。让她去代州,或许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更何况,她主动卸去王爵,以白身协防,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既全了朝廷的体面,也给了自己一个顺水推舟的台阶。
若她成功,自然是国之功臣,之前的一切都可以淡化;若她失败,战死沙场,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全了忠义之名,同样解决了这个“隐患”。
无论成败,于朝廷,于她武则天,似乎都利大于弊。
这步棋,她走得确实漂亮。
武则天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群臣。武三思等人显然还不知道这份奏疏的内容,脸上带着惯常的恭顺与揣测。而狄仁杰,则垂眸静立,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时候了。
武则天将奏疏轻轻放在御案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众卿,适才朕收到一份奏疏,乃前安定郡王薇月所上。”
“嗡——”
大殿之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薇月?!那个被全国通缉的钦犯?她竟然还敢上书?!她说了什么?
武三思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阴鸷。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本该在追捕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女人,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陛下的视野里!
狄仁杰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武则天没有理会下面的骚动,继续用她那平稳而威严的语调说道:
“奏疏中言,突厥犯境,国难当头,她虽戴罪之身,亦知忠君爱国,愿卸去王爵,以白身赴代州协防,听候张虔勖调遣,誓与城池共存亡。”
这番话如同第二道惊雷,再次让朝堂炸开了锅!
卸王爵?白身协防?与城共存亡?
这……这是一个“图谋不轨”的钦犯该有的态度吗?这分明是忠臣烈士的做派啊!
许多原本对林薇抱有同情,或因武三思党羽贪腐案而对武氏不满的官员,此刻眼神都发生了变化。不管她出身如何,单凭这份在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的担当,就足以让人动容!
武三思脸色铁青,急忙出列,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薇月乃朝廷钦犯,罪名乃是假冒前朝血脉,图谋不轨!其心叵测,此番举动,未必不是苦肉之计,意在骗取信任,伺机作乱!若准其奏,岂不是纵虎归山,养痈成患?请陛下明察!”
他这一派系的官员也纷纷附和,言辞激烈。
“梁王所言极是!钦犯之言,岂可轻信?”
“此女狡诈,陛下切莫被其蒙蔽!”
“当务之急是调派朝廷大军援救代州,岂能依靠一介钦犯?”
面对武三思一党的攻讦,武则天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反问道:“哦?那依梁王之见,如今北疆局势,朝廷大军可能即刻抵达代州?默啜十万铁骑,又是否会给我们调兵遣将的时间?”
武三思顿时语塞。朝廷大军调动,粮草辎重准备,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等援军赶到,代州是否还在,都是未知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狄仁杰,缓缓出列。
他没有看武三思,而是对着御座上的女皇,躬身一礼,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老臣以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薇月虽有罪在身,然其请缨戍边,言辞恳切,愿以戴罪之身报效国家,与城共存亡,此心此志,天地可鉴。且其在朔州,确有守城之功,于军事一道,并非全然无知。”
“如今代州危殆,援军未至,正值用人之际。若因其罪而拒其忠,坐视良才不用,城池危殆,岂非因小失大,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老臣以为,陛下可准其奏。命其以白衣之身,赴代州协防,戴罪立功。若其果真能力挽狂澜,击退突厥,则其功可抵其过;若其心怀异志,或能力不济,以致城破,则其生死由命,亦无损朝廷威严。此乃两全之策。”
狄仁杰这番话,有理有据,既肯定了林薇的“忠”与“能”,又点明了当前危急的局势,最后还将处置权完全交还给了武则天,无论成败,朝廷都立于不败之地。
许多中立官员纷纷点头,认为此议甚妥。
武则天看着殿下狄仁杰那副公正无私、全然为国谋划的模样,心中不由冷笑一声。这老狐狸,倒是会顺杆爬。不过,他这番话,也确实说到了她心坎里。
她目光再次扫过群臣,尤其是在脸色难看的武三思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狄阁老所言,老成谋国。”
“国难当头,确应以社稷为重,不拘一格用人才。”
“薇月虽身负罪责,然其请缨报国之心,朕,感受到了。”
她停顿了一下,朗声道:
“传朕旨意——”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前安定郡王薇月,虽罪责在身,然心系社稷,忠勇可嘉!值此北疆危殆之际,朕特许其戴罪立功之请!”
“着,削其安定郡王爵位,授‘代州行军参赞’之职,即刻赴代州,协助于都督府长史张虔勖,共御外侮!一应守城事宜,可由其参赞谋划,便宜行事!”
“望其恪尽职守,奋勇杀敌,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若有不臣之心,或守城不力,定斩不饶!”
“钦此!”
旨意一下,满朝皆惊!
虽然削去了王爵,但却授予了“代州行军参赞”的实职!并且有“便宜行事”之权!这等于是在代州给了她极大的自主权和信任!
武三思等人脸色煞白,还想再争,但看到武则天那冰冷而决然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知道,陛下心意已决,在军国大事面前,他们的那点私心,已经无足轻重了。
狄仁杰深深一揖:“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更多官员齐声附和。
这道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冲出神都,越过山河,朝着烽火连天的北疆,朝着那座在突厥兵锋下瑟瑟发抖的代州城,飞驰而去!
而在代州城外废弃烽燧中苦苦等待的林薇,尚不知道,她投下的石子,已然在神都掀起了波澜,并且,为她赢得了一次至关重要的、于死地中奋起的机会!
女皇的回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