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家宝定亲的喜气,如同投入吴普同生活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便在保定这座城市的另一个维度,撞上了一层更加现实、也更加沉重的壁垒。
马雪艳是在一次日常通话中得知家宝定亲消息的。电话那头,她清脆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由衷的喜悦:“真的啊?家宝要结婚了?太好了!叔叔阿姨肯定高兴坏了!今年你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啊,你工作稳定了,家宝又要成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吴普同话语里那份作为兄长的欣慰与责任感,也为他家里的喜事感到开心。这种喜悦,暂时冲淡了两人身处异地的淡淡思念。
这个周末,难得两人都休息,而且天气晴好,颇有几分初冬难得的暖意。吴普同和马雪艳约好了出去走走。他们没有去需要花钱的公园或商场,只是像很多普通的情侣一样,在保定老城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穿过斑驳的古城墙根,走过热闹的菜市场,在路边小摊分享一串糖葫芦,坐在护城河边的石凳上,看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和远处模糊的现代楼影,享受着属于他们的、简单而宁静的时光。
“要是以后天天都能这样就好了。”马雪艳把头靠在吴普同肩膀上,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
“会的。”吴普同揽着她的肩膀,肯定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那些拔地而起的、挂着巨幅销售广告的塔吊。那些高楼,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泽。
傍晚时分,两人带着些许疲惫和满足,回到了裕华路那个小小的出租屋。王小军今天上中班,不在家。屋子里安静而冷清,与外面周末的喧嚣形成对比。吴普同打开那台房东留下的、只有十几个频道、带着雪花点的旧彩电,想找点声音填充一下房间。
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的后半段,面容严肃的主播正在念着一串经济数据。忽然,画面切换到了一个楼盘的售楼处,人头攒动,背景音里是销售顾问激昂的介绍声。接着,是一位戴着眼镜的财经评论员在分析本地的房地产市场。
“……我们可以看到,进入今年以来,尤其是下半年,我市商品房住宅价格呈现出明显的上涨态势。以位于东风路附近的‘锦绣花园’为例,年初开盘时均价还在每平米五百五十元左右,而目前最新报价已经突破了七百元,涨幅接近百分之三十。专家分析,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和土地成本的上升,这种温和上涨的趋势短期内可能仍将持续……”
“七百一平?”马雪艳正拿着杯子喝水,听到这个数字,动作顿住了,惊讶地转过头看向电视,“年初才五百多?涨了这么多?”
吴普同也皱紧了眉头,目光紧紧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代表价格的红色数字“7xx”。他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就算按七百一平算,一套哪怕只有六十平米的小房子,总价也要四万二。首付按最低三成算,就是一万两千六百块。一万两千六……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虽然比在红星厂时宽裕了些,但扣除给家里的、日常开销和与王小军分摊的房租,他这几个月的存款,距离这个数字还差得很远很远。而他现在的月薪是一千五,马雪艳在高阳乳品厂,一个月也就八九百块。两人加起来,不吃不喝,也要攒上大半年,才能勉强凑齐这首付。这还只是首付!后面还有每个月雷打不动的房贷……
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刚才逛街时的轻松和温馨。电视里评论员还在侃侃而谈,分析着“刚性需求”、“投资潜力”,那些词汇此刻听起来如此刺耳,仿佛在嘲笑他们这些囊中羞涩的年轻人。
吴普同拿起遥控器,有些烦躁地换了个台,是一个吵闹的综艺节目,但他和马雪艳谁都没有看进去。房间里陷入了一种沉闷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马雪艳才放下水杯,走到吴普同身边坐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普同,你……是不是也在想房子的事?”
吴普同叹了口气,没有否认,他转过头,看着马雪艳清澈中带着忧虑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沉重地和她探讨这个现实到残酷的问题:“雪艳,刚才新闻你也听到了。这房价……涨得太快了。咱们俩现在这样,我在保定,你在高阳,总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吧?”
马雪艳沉默地点了点头。她何尝没有想过?每次来保定,住在这个租来的小屋里,虽然温馨,但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不踏实感。她也渴望有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不用担心房租涨价,不用考虑合租的摩擦。
“可是……这房价……”马雪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力感,“首付就要一万多,咱们得攒到什么时候?就算借够了首付,后面还有贷款呢?一个月要还多少?咱们的工资加起来才……”
她没说下去,但吴普同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一个他们之前虽然隐约想过,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紧迫地摆在面前的问题。
“我看看报纸。”吴普同站起身,走到墙角堆放旧报纸和杂物的桌子旁。那是王小军偶尔从单位带回来的过期报纸,平时用来垫东西或者引火。他翻找着,很快找到了几张前几天的《保定晚报》,熟练地翻到后面的房产广告版。
密密麻麻的楼盘广告挤满了版面。“水岸豪庭,尊贵生活新起点!”“中央花园,坐拥城市绿肺!”“xx国际,投资自住两相宜!”一个个诱人的广告语旁边,配着光鲜亮丽的效果图。他手指一行行划过那些细小的价格数字。
“你看这个,‘丽景苑’,位置偏点,标价六百八……”
“这个‘温馨家园’,都快到清苑了,还要六百二……”
“市中心的老破小,学区房,都快九百了……”
他越看,心越沉。报纸上的价格,印证了电视新闻的说法,甚至有些新开的楼盘,价格比新闻里提到的还要高。保定,这个在他印象中消费水平不算太高的城市,房价正以一种悄无声息却又坚定无比的速度,向上攀升,将他们这些刚刚看到一点生活希望的年轻人,远远地抛在后面。
吴普同把报纸摊在膝盖上,和马雪艳头碰头地看着。那些数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变成了一堵冰冷高大的墙,横亘在他们对未来的憧憬面前。
“首付至少要准备一万五,才稍微保险点。”吴普同根据看到的房价,重新估算了一个更保守的数字,“贷款……如果贷三十年,贷三万块钱,每个月估计也得还……两百多块吧?”他不太确定具体算法,但知道这绝对是一笔不小的、长期的开销。这意味着他们未来几十年的收入,将有相当一部分要固定地交给银行。
“两百多……”马雪艳喃喃道,这几乎相当于她工资的四分之一了。再加上物业费、水电暖……她感到一阵窒息。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电视里综艺节目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楼房的轮廓,那些灯光曾经代表着繁华和希望,此刻却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的窘迫。
“要不……”马雪艳犹豫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咱们……先不想那么多了?反正现在还年轻,再拼几年,多攒点钱再说?房价……说不定以后会降呢?”她试图用乐观来驱散这沉重的气氛,但语气里自己都缺乏底气。
吴普同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那些刺眼的数字上:“我看难。新闻里都说了,趋势是上涨。现在不想办法,以后可能更买不起。”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马雪艳,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混合着对现实的无力和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雪艳,我知道这很难,压力很大。但房子的事,我们不能不想。这关系到我们以后能不能真正在保定安家,关系到……我们以后的孩子……”
“孩子”这个词让马雪艳脸颊微微一红,但随即更深的忧虑涌了上来。没有自己的房子,就像无根的浮萍,如何能给孩子一个稳定的家?
“那……那我们怎么办?”马雪艳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
“攒钱!”吴普同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更省一点。能坐公交就不打车,能在家做饭就不下馆子,衣服……少买两件。我这边,看看能不能争取早点转正,或者以后有机会加点工资。你那边……也看看有没有可能调回保定,或者找找保定的工作?两个人在一起,总归能省下一份房租,力量也大一点。”
他把报纸叠好,放在一边,仿佛将那巨大的压力也暂时收纳了起来。他拉起马雪艳的手,她的手有些凉。“雪艳,别怕。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钱也是一点点攒出来的。别人能买得起,我们以后也一定能!只是……可能需要的时间长一点,需要我们更努力一点。”
马雪艳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话语里的力量,心中的慌乱稍稍平复了一些。她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嗯!我听你的。我们一起攒钱!”
话虽如此,但那名为“房价”的阴影,已经真切地投射进了他们的小屋,笼罩在两人心头。它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而是一个具体的、需要他们用未来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辛勤劳动去跨越的障碍。那个晚上,裕华路的小家里,少了往日的轻松嬉笑,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算计与隐忧。他们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梦想,其代价是何等的具体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