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绿源公司实验室的静谧与裕华路小家的烟火气中平稳滑过。吴普同已经逐渐习惯了新的工作节奏和生活模式,感觉自己像一棵被移栽的树,终于在新的土壤里扎下了根须,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抽枝散叶。然而,老家西里村的一个电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熟悉的、带着乡土气息的涟漪。
电话是母亲李秀云打来的,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喜悦和忙碌:“普同啊,跟你说个事!家宝,你弟弟,前两天经村东头你王婶介绍,跟邻村老赵家的闺女看对眼了!姑娘叫赵小云,人挺老实本分的,模样也周正。两家大人见了面,都觉得挺合适,准备这个周日摆个订婚宴,把事儿定下来!你……你能请假回来一趟不?”
家宝要定亲了?吴普同握着手机,愣了一下,随即一股热流涌上心头。那个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满地跑、流着鼻涕要他捉知了的弟弟,那个因为没考上初中早早离家打工、皮肤被晒得黝黑的弟弟,如今也要成家立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回!妈,我肯定回!”吴普同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承下来,“我跟公司说一声,周日一早就回去!”
挂断电话,他靠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既有为弟弟感到高兴的欣慰,也有一丝作为兄长、作为家中长子的责任感悄然升起。家宝定亲,这是家里的大事,他必须到场,也必须有所表示。
他立刻起身,从床底的旧箱子里拿出自己那个存着工资的银行卡。在绿源工作这几个月,因为提供了宿舍,又和王小军合租分摊了房租,他手头比在红星厂时宽裕了不少,也攒下了一些钱。他仔细盘算了一下,决定包两个红包,一个给弟弟家宝,一个给那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弟媳赵小云。包多少合适呢?他琢磨着。太多了,怕家里人和女方觉得他显摆,也怕给家宝造成压力;太少了,又显得不够分量,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意。最后,他决定每个红包包五百块。在2004年的农村,这算是一笔不小的礼金了,既体面,又不至于太过扎眼。
周六下午,他特意去银行取了一千一百块钱(多取一百备用),又去商场精心挑选了两个印着大红“囍”字的利是封,将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分别装了进去,仔细地封好口。摸着那两个厚实的红包,他仿佛摸到了自己对弟弟未来幸福的殷切期盼。
周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吴普同就起床了。他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把两个红包小心地揣进内兜,跟王小军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坐在回县城的班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变得熟悉的田野和村庄,一种久违的归乡情愫在心间弥漫开来。
临近中午,车子在西里村村口停下。吴普同快步朝家里走去。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院子里外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停着几辆自行车和摩托车,人声隐约可闻。院门上也提前贴上了小小的红喜字。
“爸,妈!我回来了!”吴普同推开虚掩的院门喊道。
正在院子里张罗桌椅的李秀云闻声回过头,看到大儿子,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哎哟!普同回来了!快,快进屋!”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吴普同,“瘦了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不累,妈,我好着呢。”吴普同笑着,目光扫过院子。父亲吴建军正和几位本家的叔伯在院子里抽烟、说话,看到他回来,点了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弟弟吴家宝穿着一身明显是新买的、有些拘谨的藏蓝色西装,头发也梳得油光锃亮,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堂屋门口,看到哥哥,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哥!”家宝喊了一声。
“臭小子,行啊!不声不响就要定亲了!”吴普同走过去,笑着捶了一下弟弟结实的肩膀。
家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着。
堂屋里已经摆开了两张八仙桌,桌上放着瓜子、花生和水果糖。今天女方家的主要亲戚会过来,这订婚宴虽不像正式结婚那么隆重,但也是双方家长和至亲第一次正式会面,商定婚事的关键环节,马虎不得。
吴普同放下给父母买的一点营养品,便挽起袖子帮忙。搬凳子,摆碗筷,给来的长辈递烟倒茶。他明显感觉到,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是吴家那个学习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长子,带着点“别人家孩子”的光环,但也仅此而已。而现在,他在保定“大地方”的饲料公司做“技术员”,是拿工资、有正经单位的人,这种身份在乡亲们眼中,分量是不同的。不时有长辈拍着他的肩膀说:“普同有出息了!”“在城里好好干!”这让吴普同心里既有小小的自豪,也更有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快到中午时,院子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喊道:“来了来了!老赵家来了!”
院子里的人立刻都站了起来,吴建军和李秀云赶紧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了出去。吴普同也跟在父母身后。
只见村口方向走来七八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材敦实、面容黝黑的中年汉子,旁边是一位穿着暗红色外套的中年妇女,想必就是赵小云的父母。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粉红色棉袄、低着头、身材匀称的姑娘,应该就是赵小云了。再后面是几个男女,是女方的叔伯舅舅等近亲。
双方家长在门口热情地寒暄起来。
“老赵哥,嫂子,快屋里请!”
“建军兄弟,秀云妹子,叨扰了叨扰了!”
吴普同注意到,那位叫赵小云的姑娘,一直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偶尔抬眼飞快地扫一下周围,又立刻垂下。模样确实如母亲所说,清清秀秀,带着农村姑娘特有的腼腆和淳朴。家宝更是紧张得同手同脚,脸涨得通红,都不敢正眼看人家姑娘。
众人簇拥着走进堂屋,分宾主落座。吴普同作为家中长子,也被安排在了主桌,坐在父亲下首。茶水、瓜子、香烟轮番递上,气氛热闹而略显正式。
寒暄过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两个年轻人身上。赵小云的父亲,是个爽快的庄稼人,说话直来直去:“建军兄弟,咱们也不绕弯子。小云这闺女,你们也看到了,没啥大本事,就是老实、肯干,家里家外的活儿都能拾掇。家宝这孩子,我们也打听过,在工地上干活实在,不偷奸耍滑,是个过日子的样儿。俩孩子年纪也相当,我们没啥意见!”
吴建军脸上泛着红光,连连点头:“老赵哥说的是!家宝这孩子,性子直,没啥心眼,就是有把子力气!以后肯定不能亏待了小云!”
李秀云也赶紧补充:“小云这姑娘,一看就是踏实过日子的,我们看着都喜欢!”
双方家长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夸赞着对方的孩子,这门亲事就算是在口头正式定下了。接着,便开始商议具体的婚事安排。什么时候过大门(送彩礼),什么时候换盅(交换生辰八字,更正式的定亲),什么时候迎娶。
“眼看这就进腊月了,”赵小云的母亲开口道,“要不,咱们抓紧点,赶在春节前把事儿办了?也添点喜气。”
李秀云和吴建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赞同。农村办事事,都图个热闹喜庆,春节前办,亲戚朋友也都在家,方便。
“行!就按嫂子说的,春节前办!”吴建军一锤定音。
接下来,便是更具体的细节。最终,经过一番友好而略带拉扯的商议,选定了腊月二十六这个日子,认为是个黄道吉日,适合婚嫁。彩礼的数目、过礼的物品清单、婚宴的规模……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这种热闹而传统的氛围中初步敲定。吴普同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着父母为了弟弟的婚事,认真地与亲家商议、权衡,那种中国式父母为儿女操劳一生的形象,让他心中感慨万千。
商议得差不多了,李秀云和本家的几位婶子便开始张罗着上菜。热腾腾的炖鸡、红烧鱼、四喜丸子、各式炒菜摆满了桌子,虽然没有城里饭店的精致,但分量十足,透着农家待客的实诚与热情。吴普同也被安排着给赵家的长辈敬酒,说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多多关照”之类的场面话。他不太擅长这个,但努力做得得体。
席间,吴普同找了个机会,把家宝拉到一边,从内兜里掏出那两个准备好的红包,塞到家宝手里。
“哥,你这是……”家宝看着手里厚厚的红包,愣住了。
“拿着,”吴普同压低声音,“一个给你,一个……给小云。哥现在工作了,一点心意。以后成了家,就是大人了,要更有担当,好好对人家姑娘,跟爸妈一起把日子过好。”
家宝看着哥哥,眼圈有些发红,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把红包紧紧攥在手里:“嗯!哥,我知道!”
这细微的一幕,被不少亲戚看在眼里,纷纷低声夸赞:“看人家普同,当哥的,多像样!”“是啊,在城里工作,就是明事理!”
订婚宴在热闹和喜庆的气氛中持续到下午两三点才散场。送走了赵家亲戚,帮忙的本家也开始陆续告辞。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瓜子皮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饭菜酒肉气息。
吴建军和李秀云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卸下一桩心事的轻松和喜悦。小儿子的人生大事总算有了着落。但吴普同知道,对父母而言,忙碌才刚刚开始。订婚只是序幕,接下来筹备婚礼——准备彩礼、置办家具、收拾新房、发请柬、准备婚宴……有数不清的琐碎事情需要他们去张罗,去操心。这注定是一个忙碌而充实的腊月。
吴普同帮着父母把院子收拾干净,看着他们虽然劳累却充满干劲儿的身影,心里既温暖又有些酸楚。他知道自己不能长期在家帮忙,保定的工作刚稳定,请假太多也不合适。他只能把身上备用的一百多块钱现金偷偷塞到了母亲枕头底下,又叮嘱家宝多帮父母分担。
傍晚,吴普同也踏上了返程的班车。车子发动,他透过车窗,回望着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的村庄和父母站在村口挥手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弟弟长大了,要成家了,父母也老了,仍在为儿女劳碌。而自己,作为长子,能做的似乎还很有限。他握紧了拳头,暗暗告诉自己,要在城里更加努力,不仅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要成为这个家更坚实的依靠。
车子驶上公路,将宁静的村庄抛在身后,奔向华灯初上的城市。吴普同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家宝憨厚而喜悦的笑容,父母操劳而满足的神情,还有那个腼腆的未来弟媳赵小云的身影,交织在他的脑海里。腊月二十六,他默默地记下了这个日子。到时,他一定要回来,风风光光地送弟弟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