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史馆里,老式挂钟的秒针,在固执地切割着凝固的寂静。
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是对林渊的拷问。
方敬儒的问题,如同一块沉重的冰,砸在这间陈旧的展厅中央,散发着彻骨的寒意。那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结论,一个由无数牺牲者的鲜血和泪水写就的、令人绝望的结论。
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林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从方敬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移开,重新落在那面挂满了黑白肖像的墙壁上。他仿佛能从那些泛黄的照片里,看到一个又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怀揣着理想,撞向那张无形的网,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方敬儒口中那个“年轻老师”最后离开时的背影,是何等的萧索与落寞。
“方老,您说的那个故事,我相信。”林渊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带着一丝回响。他没有反驳,而是先承认了那份失败的沉重。
“我相信,在过去很多年里,有无数人尝试过,也失败过。他们或许比我更有才华,比我更有热情。他们的失败,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勇敢,而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张在黑暗中织了太久的网,而他们自己,却只是一束孤独的光。”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藤椅上那个枯瘦的老人。
“但您有没有想过,时代,是会变的。”
方敬儒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时代会变?他在这里守了半辈子,只看到那张网越织越大,越织越密,从未见过它有半点松动的迹象。
林渊看懂了他眼神里的不屑。
“就在一个多月前,青阳县的清风河,还是一条流淌着毒水的臭水沟,两岸百姓怨声载道,举报信堆积如山,十年,没有任何改变。您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方敬儒回答,林渊自问自答:“因为宏业化工厂的背后,站着副市长陈光。他就是那张网的一部分。”
“现在,陈光被双规了。清风河的治理工程,已经正式启动。”
林渊的声音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方敬儒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陈光落马的事,他当然知道,整个江城无人不知。
“就在半个月前,江城市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曹坤,还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横行无忌,充当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草菅人命。他蒙蔽了所有人。”
“现在,曹坤也被双规了。当年被他陷害的英雄警察邓毅,官复原职,恢复了所有名誉。”
“就在几天前,那位在您眼中,在全江城市民眼中,被誉为‘警界之光’的公安局长赵凤年,还是正义的化身,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林渊向前走了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某个关键的节点上。
“现在,他也戴上了手铐。笼罩在江城公安系统上空十几年的乌云,散了。”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近在眼前、人尽皆知的大案。单独来看,是官场的地震。但此刻,被林渊用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它们便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惊的意义。
那张看似坚不可摧的网,正在被人,一根线一根线地,剪断。
方敬儒脸上的讥诮,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不再把林渊当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而是当成一个……对手,一个值得他正视的对手。
“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说了。”方敬儒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扳倒他们,想必你和你背后的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可这和江大有什么关系?温鸿图,和陈光、赵凤年不一样。”
“他手里没有枪,也没有审批大权的公章。他手里有的,是‘知识’,是‘声望’。他用这些东西,给自己铸了一座金身。你用来对付陈光他们的办法,对付不了他。”
“没错。”林渊坦然承认,“对付他,不能用常规的办法。所以,我才来找您。”
“找我这个糟老头子?”方敬儒自嘲地笑了笑,“我除了会念几句酸诗,还能做什么?帮你写一篇声讨他的文章吗?然后看着那篇文章石沉大海,再被他找个由头,把我这最后一点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收回去?”
“我不需要您写文章。”林渊摇了摇头。
他走到那张摆着凉茶的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旁边的废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李卫国。
方敬儒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您应该认识他吧?原住建局建管科科长,七年前退休。”
林渊没有停,又在“李卫国”的旁边,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李明。
“他的儿子,李明。五年前,从咱们江大化学系博士毕业,现在是材料科学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也是温校长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前途无量。”
林渊将笔放下,那两个名字,静静地躺在纸上,像两枚黑色的棋子,锁住了一段被尘封的交易。
“方老,您是研究历史的。您说,一个父亲,在十几年前,冒着伪造公文的风险,帮温校长催生了一个名叫‘宏远建筑’的幽灵公司。几年后,他的儿子,就在温校长的关照下,平步青云,成了学术新星。”
林渊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方敬儒。
“您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吗?”
展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落地钟的指针,指向了午夜。
方敬儒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上的两个名字。他的手,在藤椅的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上面光滑的包浆,已经被岁月磨砺得如同玉石。
他当然知道李明。那个年轻人,他见过。聪明,有才华,但太浮躁,太急功近利。他曾听闻,李明博士期间的一篇核心论文,其部分实验数据,与另一位更早毕业的、后来默默无闻的学生的草稿,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只是,没人敢提。
原来,根子在这里。
一张横跨官场与学界的利益交换网,在林渊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被赤裸裸地掀开了一角。
方敬儒感觉自己的心脏,那个他以为早已衰老、早已麻木的心脏,竟然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了起来。他看着林渊,看着这个深夜到访的年轻人,心中翻江倒海。
他不是莽夫。
他不是仅凭一腔热血的愣头青。
他是一头真正的、嗅觉敏锐、爪牙锋利的猛兽。他懂得如何寻找猎物的弱点,懂得如何一击致命。
那张网……或许,真的不是那么牢不可破。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许久,方敬儒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冰封的大地,开始解冻的信号。
林渊知道,他成功了。
“我什么都不需要您做。”林渊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您只需要继续像以前一样,守着这座校史馆,看您的书,喝您的茶。做您自己。”
方敬…儒愣住了,满脸不解。
林渊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方老,您想,如果明天,纪委突然宣布,要对原住建局建管科科长李卫国,进行立案调查。您说,谁会最先坐不住?”
方敬儒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是李卫国自己?还是他那个前途无量的儿子李明?又或者……”林渊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是在说着一个秘密,“是那位刚刚在报纸上,把自己塑造成了‘学术圣人’的,温鸿图校长呢?”
“你……你这是要……”
“敲山震虎。”林渊替他说出了那四个字。
“我不动温鸿图,我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就去查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退休了七年的老干部。我要看看,这座所谓的‘学术殿堂’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林渊看着方敬儒那张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脸,缓缓说道。
“方老,您是历史的见证者。这一次,我请您,继续见证。”
“见证那张网,是如何因为恐惧,而自己先乱了阵脚。”
“见证那座金身,是如何因为心虚,而自己裂开了第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