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江城浸泡其中。
林渊办公室的灯,是整栋大楼里最后一盏熄灭的。
他没有回家,甚至没有通知司机。他换下带着纪委徽章的制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独自一人走向停车场。座驾不是那辆代表着身份的奥迪,而是一辆他用自己积蓄买的、最普通不过的国产小车。
车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城市的车河,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毫不起眼。
车窗外,霓虹闪烁,光怪陆离的色彩流淌过林渊平静的脸庞,却照不进他深邃的眼底。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本名册上,那个在黑暗中顽强闪烁着的、孤傲的金色光点。
方敬儒。
他知道,这是他破局的唯一机会。
江城大学的校园在深夜里显得格外静谧,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只剩下风拂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几栋新建的科研楼灯火通明,像一座座矗立在黑夜里的孤岛,而更多的老旧建筑,则早已融入了深沉的夜色。
林渊将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角落,步行在校园的小径上。
他没有去问路,凭借着记忆和直觉,在几条岔路口拐弯,最终,一栋被浓密常春藤覆盖的二层小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这里是江城大学的校史馆。
与周围那些崭新的、充满现代感的建筑相比,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一位穿着长衫、固执地守着旧时光的老人。一楼的一扇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而温暖的灯光,在清冷的夜色中,像一颗微弱的星。
林渊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到门前,抬手,轻轻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咚,咚,咚。”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道缝。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
“闭馆了。”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耐烦。
“方教授您好,我叫林渊。”林渊没有急于表明身份,只是平静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林渊?”方敬儒眯起眼睛,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清秀,很干净,不像个坏人,但这个时间点出现,总归透着古怪。“不认识。有事明天再来。”
说着,他就要关上门。
“我是江城市纪委的副书记。”林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门缝,“以‘参观校史馆’的名义,特来拜访您。”
他的话很奇特,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借口,这种近乎天真的坦率,反而比任何官腔都更有力量。
方敬儒准备关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光芒,像是被厚厚灰尘覆盖的宝剑,在偶然的擦拭下,瞬间迸发出的锋芒。他将门又拉开了一些,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林渊。
纪委副书记?这么年轻?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到这没人来的校史馆,找他这个快被遗忘的糟老头子?
方敬儒没有立刻让他进来,也没有再关门,只是沉默着,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仿佛要将林渊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林渊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打量,神色坦然,目光清澈。
半晌,方敬儒才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进来吧。”
校史馆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樟脑混合的独特气味。高大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泛黄的照片、陈旧的仪器和各种奖杯证书。墙壁上,挂满了历任校长的黑白肖像,他们神情肃穆,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位深夜到访的客人。
一张老旧的书桌上,台灯撑起一小片光晕,照着一本摊开的线装书和半杯已经凉透的浓茶。
“纪委的林书记,大驾光光临我这故纸堆,有什么指教?”方敬儒没有请他坐,自顾自地回到书桌后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我这里,可没什么油水可捞。”
这是在下逐客令,也是一句试探。
林渊没有在意他的态度,他的目光,被墙上那些黑白肖像吸引了。他缓步走到墙边,看着第一任校长的照片,那是一位眼神坚毅、身穿长衫的先贤。
“方老,我来,不是为了油水。”林渊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是为了这面墙上的人,为了他们当年创立江大的那份初衷。”
藤椅的吱呀声,停了。
方敬儒抬起头,看着林渊的背影,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林渊转过身,直视着这位老人:“温鸿图今天在报纸上,把自己打扮成了圣人,一个为了扞卫学术尊严,不惜对抗‘权力’的殉道者。而我,和我的同事们,就成了他口中‘为了政绩,破坏科教事业’的莽夫。”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把最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桌面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怕了。”
“我们查到了宏远建筑,也知道了它背后,是一个开了十几年的小卖部。”
当“小卖部”三个字从林渊口中说出时,方敬儒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他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林渊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继续说道:“他以为用一篇冠冕堂皇的文章,用‘学术自由’这顶大帽子,就能把我们吓退,就能让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对我们口诛笔伐。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今天下午,我们纪委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他没有诉苦,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把自己捧得越高,就是想让我们摔得越惨。他越是把自己打扮成圣人,就越是笃定,没人敢去揭开他那张画皮。”
林渊说完,便不再言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敬儒,等待着他的反应。
展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墙角那座老式的落地钟,在固执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段被遗忘的历史,数着心跳。
方敬儒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有去看林渊,目光反而投向了窗外的黑暗。那黑暗,仿佛与他心中的某些东西,融为了一体。
“很多年前,”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满是尘埃的旧箱子里发出来的,“也有个像你一样年轻的老师,他发现学校采购的实验器材以次充好,价格却比市面高出一倍。他写了举报信,一级一级地往上报。”
林渊静静地听着。
“后来呢?”
“后来,”方敬儒的嘴角,扯出一个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弧度,“后来,他的职称评审连续三年没有通过,申请的科研项目全都被打了回来。再后来,他爱人工作的单位,进行机构改革,他爱人成了第一批被‘优化’掉的人。最后,他自己辞职了,离开了江城,听说去了一个南方的小城市,当中学老师去了。”
故事讲完了。
展厅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方敬儒终于转回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直地望向林渊。他没有问林渊有什么证据,也没有问林渊打算怎么做。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问出了一个最根本,也最致命的问题。
“温鸿图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张网。那张网,盘踞在江大,十几年了。当年那个年轻老师,只是撞在了那张网上,就被弹了出去,摔得粉身碎骨。”
“年轻人,”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林渊的心上。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把这张网,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