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拿着那封看似寻常的信,脚步轻快地消失在了楼梯拐角。门在林薇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嘈杂的市声,却将一股更沉重的寂静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方才在赵干事面前强装出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疲惫。那封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指尖,更烫着她的心。
信是寄给莎拉·布朗的,一位在重庆红十字会工作的美国友人。林薇曾利用自己的外语能力和对现代医疗知识的理解,帮助莎拉解决过几次医疗物资分类和与本地人沟通的难题,两人算是有些浅薄的交情。信的内容,表面上是礼节性的问候和关于国际医疗援助的泛泛之谈,但其中关于“苏南地区气候潮湿、药品匮乏”的“担忧”,以及“随口”问及的消炎药和绷带渠道,才是真正的核心。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莎拉是否足够敏锐,或者她身边的人是否足够敏锐,能读懂这隐晦的求助;赌的是这封信在传递过程中,是否会落入赵干事或者其他有心人的手中,并被正确(或者说,符合她期望地)解读;更赌的是,在苏南那片广袤而危险的土地上,是否真的存在一个“身份不明的伤员”,而那个伤员,是否就是她日夜思念的沈惊鸿。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小姐,您没事吧?”翠儿送信回来,看到林薇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吓得连忙上前搀扶。
林薇借着力道站起身,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信……顺利寄出去了?”
“寄出去了,按照您说的,投进了城东那个邮筒。”翠儿担忧地看着她,“小姐,那信……会不会有麻烦?”
连翠儿都感觉到了不安。
林薇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潮湿闷热的空气涌了进来。楼下街道上,报童挥舞着报纸吆喝着最新的战况,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匆匆跑过,小贩的担子发出吱呀的声响……这一切看似鲜活的生活气息,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麻烦一直都有,”她轻声说,像是在回答翠儿,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只是现在,我们可能需要主动去找点‘麻烦’了。”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沈惊鸿生死不明,而她被困在这座雾气弥漫的山城,像一只被无形蛛网缠绕的飞蛾。那封信,是她试图挣破这蛛网的第一下振动。
寄出信后的几天,林薇是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她尽量保持日常的作息,看书,帮翠儿整理草药,甚至强迫自己吃下一些食物,以维持必要的体力。但她的耳朵始终竖着,留意着门外的任何动静,无论是邮差的铃声,还是那不祥的敲门声。
赵干事那边暂时没有新的动静,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弦却绷得更紧。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难熬。
第四天下午,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是稽查处那种带着官威的叩击,而是更轻、更犹豫的几下。
林薇的心提了起来,示意翠儿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料中的赵干事,而是莎拉·布朗本人。她穿着一身略显皱巴的护士服,金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急切的光芒。
“林小姐!”莎拉的中文带着明显的口音,但很流利,“我收到了你的信。”
林薇心中一动,连忙将她让进屋内。翠儿机警地关好门,守在门边。
“莎拉,你怎么亲自来了?”林薇给她倒了一杯水,不动声色地问。
莎拉接过水杯,却没有喝,而是急切地压低声音:“林,你在信里提到苏南的药品……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是……是你的家人,还是朋友在那里?”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
林薇看着莎拉,迅速判断着。莎拉是个理想主义者,富有同情心,但未必懂得东方政治背后的复杂与险恶。她的直接来访,是出于单纯的关心,还是背后另有原因?
“只是一个远房亲戚,”林薇斟酌着词句,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忧虑,“很久没有消息了,听说那边战乱,缺医少药,所以有些担心。”
“上帝,”莎拉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那里的情况确实很糟糕。日本人封锁得很严,我们的物资也很难运进去。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红十字会最近确实在尝试建立一条新的秘密通道,主要是为了救助那里的平民和……一些受伤的抵抗力量。”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秘密通道!这简直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
但她不敢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只是微微蹙眉:“抵抗力量?那不是很危险吗?”
“是很危险,”莎拉坦诚道,“但我们是中立的人道主义组织,我们的职责是救助生命,无论他是什么身份。而且,只有通过他们,我们才能将药品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她看着林薇,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恳切,“林,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勇敢的中国女性之一。如果你那位‘远房亲戚’真的在那边,并且需要帮助,或许……或许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带一点东西过去,或者,至少打听一下消息。”
带东西?打听消息?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林薇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莎拉的出现太过巧合,她的提议也太过直接。这背后,有没有赵干事的影子?是不是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莎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林薇露出一个感激而苦涩的笑容,“但这太危险了。我不能连累你,也不能连累红十字会。我只是……只是问问而已。”
莎拉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顾虑。林,你要保重。如果……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可以来找我。”她站起身,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一点阿司匹林和消炎粉,你留着备用吧。重庆的天气,很容易生病。”
林薇接过那小小的、却重若千斤的纸包,心中五味杂陈。“谢谢你,莎拉。”
送走莎拉,林薇握着那包药粉,在客厅里站了许久。莎拉的出现和提议,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那条“秘密通道”是否真的存在?莎拉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还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她无法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干事那边,或者说赵干事所代表的某种势力,已经通过莎拉,向她递出了更明确的“橄榄枝”,或者说,抛出了更香的诱饵。
就在林薇在重庆的迷雾中艰难跋涉时,沈惊鸿的转移之路,也充满了艰辛与不确定。
乌篷船在纵横交错的河网中悄无声息地穿行。船身低矮,破旧的篷布勉强遮挡着视线和偶尔飘落的雨丝。船舱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草药的苦涩和沈惊鸿身上伤口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脓血腥气。
沈惊鸿半靠在堆积的麻袋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每一次船只的轻微颠簸,都会牵扯到他胸口的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只有偶尔控制不住的、压抑的低咳,暴露着他的虚弱。
老韩坐在船头,沉默地摇着橹,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岸。水芹则守在沈惊鸿身边,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头的汗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同志,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水芹小声安慰道。
沈惊鸿勉强点了点头,视线投向篷布缝隙外那快速掠过的、湿漉漉的绿色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江南水乡的景色,在和平年代或许是诗情画意,但在此刻,每一处芦苇荡,每一个河湾,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他必须尽快赶到那个交通站,那里有电台,有更充足的药品,也有通往更安全区域的路线。他需要将上海任务的结果、山口一郎被击毙的消息传递出去,更需要确认林薇的安危,并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薇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听到他“殉国”的消息,她该有多伤心?她一个人留在波诡云谲的重庆,能否应付得来?
一想到林薇可能面临的处境,沈惊鸿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比身体的伤口更痛。他恨自己此刻的无力,恨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拖慢了他的脚步。
突然,老韩摇橹的动作顿了一下,耳朵微微动了动,低声道:“有马达声!”
船舱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沈惊鸿屏住呼吸,凝神细听。果然,在潺潺的水声和风声之外,隐隐传来一种低沉的、属于机动船的引擎轰鸣声,正在由远及近!
是日军的巡逻艇?还是伪军的船只?
老韩当机立断,迅速将船摇向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芦苇深处,停了下来。水芹紧张地握住了藏在腰后的一把简陋的匕首。
引擎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船上人员模糊的说话声,夹杂着几句日语!
沈惊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如果被发现,不仅他自己在劫难逃,还会连累老韩和水芹。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空空如也。那枚林薇塞给他的凤凰胸针,在他重伤昏迷时,不知是遗落了,还是被老韩他们收起来了。此刻,他连一丝虚无缥缈的寄托都找不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巡逻艇的声音在附近徘徊了片刻,似乎是在例行巡逻,并没有发现隐藏在芦苇深处的乌篷船。引擎声最终渐渐远去,消失在河道的另一端。
船舱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才发现彼此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好险。”水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老韩的脸色依旧凝重:“这条路看来也不太平了。我们得再加快速度。”
这次遭遇,让沈惊鸿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处境的危险和时间的紧迫。他不能再有任何耽搁。
莎拉来访后的第二天,赵干事再次“恰巧”路过林薇的公寓,并以“了解附近治安情况”为由,进来坐了坐。
这一次,他没有绕太多圈子。
“林小姐,上次跟你提过,我们处里有一批物资要运往鄂西。”赵干事喝着茶,看似随意地说道,“这路线规划啊,最头疼的就是要避开一些不太平的区域。尤其是江南一带,现在各种势力鱼龙混杂,情报不准,很容易出纰漏。”
林薇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赵干事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要是能有些确切的消息,比如……某些游击队经常活动的区域,或者他们常用的转移路线,那我们这物资运送,就能安全不少。这对前线,也是大功一件啊。”
图穷匕见。
他不再提什么“身份不明的伤员”,而是直接索要江南游击队的具体情报。用前线物资运输安全这顶大帽子压下来,让她难以拒绝。
林薇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干事:“赵干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整天待在家里,哪里会知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惊鸿在的时候,也从不跟我说这些。”
“林小姐过谦了。”赵干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谁不知道林小姐是女中诸葛,见解独到。就算沈先生不说,以林小姐的聪慧,平时听些风声,看些报道,总能有些自己的判断吧?再说了,”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听说昨天,红十字会的莎拉女士来找过你?你们聊得似乎很投机?红十字会那边,消息来源可是很广的。”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莎拉的来访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他们是在通过莎拉向她施压,也是在试探她与莎拉接触的成果。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地否认和回避了。那样只会加重对方的怀疑,甚至可能引来更直接的行动。
她必须下一招险棋,下一招既能暂时安抚对方,又能为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的棋。
林薇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种挣扎和犹豫的表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开口道:“赵干事,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莎拉女士昨天来,倒是提起过一件事。”
赵干事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哦?什么事?”
“她说,”林薇放缓语速,字斟句酌,“红十字会最近似乎在尝试建立一条新的援助通道,目的是为了救助苏南地区的平民。她只是随口一提,具体的情况,她也没多说。”她刻意模糊了“抵抗力量”这个词,只提“平民”,并将消息来源限定在莎拉的“随口一提”。
这是一个经过精心加工的信息。它部分真实(莎拉确实提到了通道),但又隐藏了关键(通道的真正用途)。它表达了林薇的“合作”态度,却又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会危害到游击队的情报。
赵干事眯起了眼睛,仔细品味着林薇的话。他在判断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以及林薇透露这个消息的动机。
“红十字会的通道……”他沉吟着,“这倒是个有意思的消息。多谢林小姐告知。”
他没有再追问更多细节,似乎对这个信息已经感到满意。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赵干事,林薇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刚刚在刀尖上跳了一支舞,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她不知道这步棋走得对不对。将红十字会的通道透露给赵干事,会不会给莎拉和那条通道带来危险?但她别无选择。她需要让对方相信她是有“价值”的,是愿意“合作”的,这样才能暂时稳住他们,才能有机会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现在,球被踢了回去。赵干事会去核实这条通道的消息,而这条通道,也隐隐成了连接她与江南那片未知区域的一条若有若无的线。
经过三天两夜提心吊胆的水路跋涉,沈惊鸿和老韩、水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个隐藏在水网深处、看似普通渔村的游击队交通站。
这里比老韩他们落脚的地方规模要大一些,有几间相对坚固的砖瓦房,甚至还有一个伪装得很好的地下掩体。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和烟火气,但也多了一丝紧张有序的氛围。
交通站的负责人是一个代号“渔夫”的中年人,身材精干,目光如电。他仔细检查了老韩带来的凭证,又审视了沈惊鸿片刻,才点了点头:“路上辛苦了。老韩,你们先去休息。这位同志交给我。”
老韩和水芹安置下来。沈惊鸿则被“渔夫”带进了地下掩体。掩体里点着煤油灯,虽然简陋,但比船上好了太多。最重要的是,角落里摆放着一台保养得不错的军用电台!
看到电台的瞬间,沈惊鸿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
“你的伤势很重,需要立刻处理。”“渔夫”言简意赅,招呼来一个穿着褪色军装、像是卫生员的人,给沈惊鸿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用的药品虽然依旧简陋,但比老韩那里的草药要有效得多。
处理伤口的过程依旧是煎熬,但沈惊鸿硬是咬着牙,一声未吭。
“渔夫”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同志,怎么称呼?”包扎完毕后,“渔夫”问道。
“惊鸿。”沈惊鸿说出了自己的代号。
“渔夫”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代号并不陌生。“惊鸿同志,你需要联系哪里?”
“重庆。”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说出了几个加密的呼号和频率,以及一段只有他和极少数核心人员才懂的识别码。“请务必尽快联系上,内容就写……”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惊鸿’未死,身负重伤,位于江南。速查‘孤雁’(林薇的代号)安危,并设法建立联系。”
“渔夫”将信息仔细记录下来,表情严肃:“放心,我会立刻安排发报。不过,最近敌人对无线电信号侦测很严,我们发报时间不能太长,可能需要多次尝试。”
“我明白。”沈惊鸿点了点头。能联系上,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接下来的时间,是更加煎熬的等待。沈惊鸿躺在掩体里简陋的行军床上,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任何与电台相关的声音。每一次电台按键的滴答声响起,都让他的心随之跳动。
他知道,这微弱的电波,承载着他生的希望,更承载着他对林薇全部的牵挂。
薇儿,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收到我的消息。
而在重庆,林薇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她正在自己的棋盘上,小心翼翼地落下另一颗棋子。她开始通过翠儿,尝试接触一些本地的药材商人,询问采购一批消炎药和绷带的可能性,并“无意间”流露出对水路运输的“担忧”。
她在编织一张网,一张看似为了那个“远房亲戚”,实则为了可能存在的沈惊鸿的救援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她别无退路。
江南与重庆,两条看似平行的命运线,因为信念与爱,正在以一种极其微弱而艰难的方式,试图重新交汇。希望,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虽然渺茫,却固执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