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雾,是浸入骨子里的潮湿与阴冷,即便是在所谓的初夏时节,也丝毫不见暖意,只有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压抑。这雾气缠绕着山城的每一个角落,也缠绕在林薇的心头,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沈惊鸿“殉国”的消息,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然后迅速夺走了林薇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官方没有正式通报,只有一些语焉不详的“传闻”,和某些人投向她的、混合着同情、探究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最初的几天,她是不信的。她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吊唁,将自己关在他们在重庆那处临时安置的、可以望见些许江景的小公寓里,不吃不喝,只是抱着沈惊鸿离开时留下的一件旧大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烟丝的味道。那味道让她恍惚,仿佛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很快就会归来。
翠儿(她从上海带出来的丫鬟,如今已是她最贴身的助手)急得直掉眼泪,变着法儿地做她平日爱吃的江浙小菜,她却连看都看不进去。顾言笙牺牲了,陈锋也牺牲了,如今连沈惊鸿……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崩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一寸寸淹没她的头顶。
但林薇终究是林薇。是那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并一次次站起来的林薇。极致的悲痛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她开始理性地分析那些“传闻”的漏洞——消息来源模糊,没有任何目击者能确切描述沈惊鸿“牺牲”的现场,甚至连具体的日期都前后矛盾。
这太不像是沈惊鸿的结局。那个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的男人,即便真的走到绝路,也绝不会让自己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留丝毫后手。
一个微弱的、几乎被绝望压垮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星火,在她心底重新燃起——他可能还活着!
这个念头给了她力量,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如果他活着,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是身受重伤无法联系?还是陷入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
而与此同时,来自外部的压力,也因为她“沈惊鸿未亡人”的身份和之前过于“活跃”的表现,悄然降临。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林薇打开门,门外站着两名穿着中山装的男子,神色严肃,眼神锐利。为首的一人出示了证件,是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的。
“林小姐,打扰了。关于沈惊鸿先生的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语气还算客气,但姿态却是不容拒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林薇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点了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公寓很小,几乎一览无余。翠儿紧张地站在角落里,担忧地看着她。
询问就在客厅那张简陋的杉木桌旁进行。问题从一开始围绕沈惊鸿失踪前的行踪、接触的人,渐渐转向了林薇自己。
“林小姐,据我们了解,你在来重庆之前,在上海就与一些背景复杂的人员有过接触,包括已被确认是日谍的山口一郎?”
“那是为了调查我父亲的死因,以及追寻一件家传古董的下落。这一点,惊鸿他很清楚,并且当时他也在场。”林薇平静地回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抛出。沈惊鸿曾为她编织的这个“寻宝”背景,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
“我们注意到,你化名‘薇薇安’,在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观点……颇为独特。尤其是在战争局势的判断上,有时精准得令人惊讶。”另一人慢悠悠地开口,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她,“能解释一下你的信息来源吗?”
林薇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她的某些基于历史知识的“预言”,终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我只是一个普通女性,能有什么特殊的信息来源?”她抬起眼,眼神坦然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戚,“无非是关心时事,多看了一些报纸,加上……加上惊鸿他偶尔会跟我谈论一些局势,我听得多了,自己胡乱琢磨的罢了。至于精准,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因为我身处局外,反而看得更清楚些。”
她将一切都推给了沈惊鸿,一个“殉国”的英雄。死者为大,调查的人即便有所怀疑,也很难再去深究一个“已死之人”是否透露了机密。
“沈先生……他真的什么都跟你说吗?”为首那人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包括他的一些……可能并非完全忠于党国的行为?”
林薇的瞳孔猛地一缩。来了,这才是最恶毒的一击。他们不仅怀疑她,更试图通过她,来给生死不明的沈惊鸿泼上脏水!
一股怒火混合着寒意,瞬间席卷了她。她几乎能想象到,如果沈惊鸿真的不幸罹难,那么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可能被坐实,他不仅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背负叛徒的污名!
“这位长官,”林薇的声音冷了下来,那里面蕴含的冰棱让对面的两人都怔了一下,“惊鸿他为国奔走,多少次出生入死,上海、武汉,哪一次不是提着脑袋在刀尖上跳舞?他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们不去尽力寻找营救,反而在这里听信谣言,质疑他的忠诚?这就是对待一个可能已经为国捐躯的同志的方式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那双杏眼里,不再是平日的温婉或悲伤,而是锐利如刀的光芒。
“我们只是例行调查,林小姐不必激动。”那人被她的气势所慑,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中的探究并未减少。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林薇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我相信惊鸿的清白,也相信组织最终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我累了,请你们离开。”
那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今天恐怕问不出什么了,只得起身告辞。走到门口,为首那人又回头看了林薇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林小姐,希望你真的如你所说,只是‘胡乱琢磨’。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门被关上,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并未散去。
林薇浑身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她被盯上了,不仅因为沈惊鸿,更因为她自己展现出的“异常”。
审查过后,林薇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她不再轻易外出,与之前联系的进步人士和地下党同志的接触也变得更加谨慎和隐秘。她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处在监视之下。那枚能够连接她与过去、也象征着未知能量的凤凰胸针,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敢再随身佩戴,甚至不敢轻易拿出来查看。
她开始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寓里,靠阅读能找到的一切书籍报刊度日,偶尔会帮翠儿整理一些药材(她利用现代知识教翠儿认识了一些基础的消炎止血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或者对着窗外迷蒙的江景发呆。
但她的内心,从未停止活动。那个“沈惊鸿还活着”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她。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开始利用自己超前的历史知识和逻辑分析能力,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沈惊鸿失踪前可能执行的任务、可能前往的区域、可能遇到的突发状况。她回忆着沈惊鸿偶尔提及的、关于他在江南一带活动的零星信息,回忆着陈锋曾经透露过的、一些秘密交通站的特点和联络方式。
她不能亲自去调查,但她可以“纸上谈兵”。
她找出一张简陋的地图,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缩写,在上面标记出各种可能性。她假设沈惊鸿的任务是成功的,但撤离时遭遇了意外;她假设他受了重伤,被某支队伍所救;她假设他身份暴露,正在躲避更严密的搜捕……
每一个假设,都对应着不同的应对策略和寻找方向。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如同一次次揭开尚未愈合的伤疤,但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必须保持思维的活跃和敏锐,不能让自己被悲伤和恐惧吞噬。
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重庆的政治气氛正在变得更加诡谲复杂。抗战尚未结束,但某些势力之间的摩擦和对未来主导权的争夺,已经初现端倪。她“沈惊鸿未婚妻”的身份,让她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某些旋涡。一些来自不同派系的人,开始或明或暗地接触她,试图拉拢或者试探。
林薇小心翼翼地周旋着,秉承着沈惊鸿曾经告诫她的“多看、多听、少说”的原则,不轻易表态,不站队,只是默默地观察,收集信息。她知道,这些信息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是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危机四伏的战场。而她,孤身一人,凭借着穿越者的智慧和一颗深爱着、坚信着的心,顽强地坚守着。
就在林薇在重庆承受着内外的巨大压力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南水乡,一场关于生死的拉锯战,也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沈惊鸿感觉自己一直在无尽的黑暗和混乱中漂浮。有时是冰冷刺骨的河水,有时是灼热炙人的火焰,有时是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有时又是林薇带着泪光的微笑……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和感觉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剧痛是唯一真实的坐标。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碎裂的脏腑。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
偶尔,他会短暂地清醒片刻。模糊的视线里,是低矮的、糊着旧报纸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湿柴火的味道。有时会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替他擦拭额头,或者用一个粗陶碗喂他喝下苦涩的药汁。姑娘的眼神很干净,带着乡野的淳朴和一丝怯生生的好奇。
他听到过一些压低的对话,带着浓重的苏南口音。
“……烧退下去一点了……”
“……这子弹的位置太凶险,能捡回条命真是祖宗保佑……”
“……看他这穿着,不像一般人,怕是……”
“……别多问,老大交代了,尽力救……”
从这些零碎的信息里,沈惊鸿艰难地拼凑出一些事实:他应该是在与山口一郎最后的搏杀中,受了致命重伤,坠入了某条河流,然后被这支活跃在水乡的游击队救起。他们缺乏药品,医疗条件极其简陋,能撑到现在,全靠他过人的体质和这些人不离不弃的照顾。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那个叫水芹的姑娘立刻凑过来,小心地用勺子将温水滴入他的口中。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
“同志,你醒了?”水芹惊喜地低呼。
沈惊鸿想开口询问更多情况,想问问上海的任务后续,想问问……林薇。但他实在太虚弱了,仅仅是保持片刻的清醒,就已经耗尽了刚刚积聚起来的一点力气。沉重的疲惫感再次袭来,将他拖回黑暗的深渊。
在又一次短暂的清醒中,他看到了这支游击队的负责人,一个被称为“老韩”的中年汉子。老韩皮肤黝黑,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皱纹,但眼神锐利而沉稳。
“你醒了就好。”老韩坐在他床边的矮凳上,卷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我们已经按照你身上唯一能找到的线索,尝试向你的上级发送了加密的平安信号。但那边一直没有回应。”
沈惊鸿心中一沉。没有回应?是信号没有被接收到?还是……重庆方面出了什么变故?他立刻想到了林薇。如果他“殉国”的消息已经传开,那薇儿她……
一股锥心的刺痛,比身体的伤口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听到消息时的绝望和无助。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尽快联系上她!
“多谢……救命之恩。”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都是打鬼子的同志,说这些就见外了。”老韩摆摆手,“你安心养伤。这里虽然偏僻,但也不是绝对安全,鬼子和小股伪军偶尔会来扫荡。等你伤好一些,我们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沈惊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开始全力调动意志力,对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他不能倒在这里,他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还有在重庆等着他的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惊鸿的伤势在草药的调理和他顽强的意志力作用下,开始极其缓慢地好转。他已经能够偶尔靠着墙壁坐起来一会儿,也能吃下一些流质的食物。
但联系外界,始终是一个难题。
游击队有一台老旧的、电池时好时坏的收音机,可以接收一些公开的广播,但没有发报设备。老韩派人冒险去临近的镇上,通过秘密渠道再次尝试发送信号,依旧石沉大海。
沈惊鸿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他担心任务的后续影响,担心组织的状况,更担心林薇。他深知自己身份敏感,长时间失联,必然会引起各种猜测,甚至可能给林薇带来麻烦。
他必须想办法获取外界的信息,尤其是来自重庆的信息。
“老韩,”在一次老韩来看望他时,沈惊鸿提出了请求,“能不能……想办法弄到最近一段时间的报纸?任何地方的都可以,最好是重庆的。”
老韩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试试。镇上的茶馆有时候能搞到一些过期的旧报纸,虽然消息滞后,但总比没有强。”
几天后,老韩果然带回了一叠皱巴巴、散发着油墨和潮气的报纸,日期是一个多月前的。
沈惊鸿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仔细地翻阅起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关于战局、政局、社会新闻的报道,寻找着任何可能与他自己、与他的组织、与林薇相关的蛛丝马迹。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则不起眼的、位于边角位置的短讯上。那是一则关于重庆文化界人士举办公益活动的报道,旁边附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素色旗袍、面容清减的女子,正低头整理着募捐箱里的物品。
尽管照片模糊,尽管她低着头,沈惊鸿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林薇!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还活着!她在重庆!从照片上看,她虽然消瘦了些,但神态尚算平静。
然而,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忧虑攫住了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公开活动的报道上?按照他之前的安排和嘱咐,她应该尽量保持低调,避免引人注目才对。是情况发生了变化?还是她……遇到了什么不得不抛头露面的事情?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继续仔细阅读那则短讯。报道内容很官方,无非是赞扬文化界人士的爱国热忱。但在字里行间,沈惊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活动的发起方和参与人员名单里,隐约透露出某些派系斗争的痕迹。
薇儿被卷进去了?还是她主动参与了进去?
他放下报纸,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刚刚好转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信息太少了,太滞后了!这种与世隔绝、对爱人处境一无所知的状态,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必须尽快恢复,必须尽快回到她身边!
“老韩,”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我的伤势恢复太慢。有没有更快的办法?或者,有没有可能,送我离开这里,去一个能更快联系到外界的地方?”
老韩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有一个地方,距离这里大概三天的水路,是我们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站,那里有电台,药品也相对充足。但是路上不太平,你的身体……”
“我能撑住。”沈惊鸿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联系上重庆。”
就在沈惊鸿下定决心要冒险转移,寻找与外界联系的机会时,重庆的林薇,也终于等到了一个或许能打破僵局的契机。
之前审查她的那两名稽查处的官员之一,姓赵的那位,再次单独找上了门。这一次,他的态度似乎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合作意味。
“林小姐,上次的事情,多有得罪,还请你理解,我们也是职责所在。”赵干事坐在客厅里,接过翠儿递上的茶水,语气颇为客气。
林薇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关于沈先生的事情,我们内部也存在一些不同的看法。”赵干事压低了声音,“确实,目前没有任何确凿证据表明沈先生……遭遇不测。也有一些同志认为,沈先生能力出众,或许是在执行某项绝密任务,暂时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系。”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她知道,这可能是对方抛出的诱饵,也可能是内部斗争导致的某种信息释放。
“我相信组织的判断。”她谨慎地回答。
“是啊,我们都希望沈先生能够平安归来。”赵干事附和着,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林小姐,眼下局势复杂,很多事情……唉,一言难尽。我们稽查处,也是希望尽可能地掌握更多信息,避免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蒙蔽。”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比如,最近有一些关于苏北、苏南一带游击队活动的报告,里面提到了一些身份不明的伤员……当然,这些都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
苏北、苏南!林薇的呼吸几乎停滞了一瞬。这正是她根据沈惊鸿过往活动轨迹推测的,他最可能出现的区域!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表现出过度的关注。她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试探,看她是否与那些“身份不明”的势力有联系。
“赵干事,我对这些不太了解。”
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波澜,“惊鸿他以前很少跟我谈具体的工作。”
“理解,理解。”赵干事笑了笑,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站起身,像是无意般说道,“说起来,我们处里最近正好有一批物资,要运往鄂西前线,沿途可能会经过一些……三不管的地带。要是能有些那边的确切消息,对运输路线的安全,也是大有裨益啊。”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薇一眼,便告辞离开了。
公寓里再次剩下林薇一人。她反复咀嚼着赵干事最后那几句话。
这像是一个交换。他用可能关于沈惊鸿的、模糊的“传闻”作为诱饵,希望从她这里,或者通过她可能存在的某种渠道,获取关于江南游击队活动区域的情报。这情报,或许是为了确保物资运输安全,或许……是为了其他目的。
风险极大。如果这是一个圈套,她提供任何信息,都可能被视为通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且,她根本没有任何可靠的情报来源。
但是……“身份不明的伤员”……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会是惊鸿吗?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笼罩在雾气中的山城。江面上传来低沉的汽笛声,仿佛命运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被动地等待,在怀疑和审查中煎熬?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主动去捕捉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想起了沈惊鸿深邃的眼眸,想起他离开时那句“等我回来”,想起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生死与共。
良久,她缓缓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她不能直接提供情报,那太危险。但她可以用一种隐晦的、只有特定人员才能看懂的方式,表达她的“需求”和“意愿”。
她开始写信,写给一位她曾经帮助过、如今在红十字会工作的外国友人。信的内容主要是感谢对方之前的帮助,并询问一些关于国际医疗援助、特别是对敌后战场伤员救助的情况。在信中,她“无意间”提到了自己对苏南地区气候潮湿、药品匮乏的“担忧”,并“随口”问及,是否有国际渠道可以向那些地区输送一些基础的消炎药和绷带。
这封信看似平常,甚至有些琐碎,但如果落到某些有心人手里,或许能传递出一些信息——她关注苏南,她需要药品,她可能有意与那边建立某种联系。
这是一步险棋。但她别无选择。
将信封好,交给翠儿,让她通过一个相对安全的渠道寄出去。林薇站在门口,看着翠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中充满了忐忑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惊鸿,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能感受到……请一定要坚持住。我正在想办法,靠近你。
而此刻,远在苏南水乡的沈惊鸿,正靠在乌篷船的船舱里,忍受着伤口的疼痛和颠簸,向着那个可能有电台的交通站艰难前行。剧烈的咳嗽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但他紧咬着牙关,目光始终望着船头前进的方向。
无形的电波,似乎正跨越千山万水,连接着两颗在乱世中苦苦挣扎、彼此寻找的心。希望如同雾霭中微弱的光,虽不明亮,却顽强地穿透了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