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字陷阱”版《要术》引发的风波,如同一场闹剧,最终以清河书院山长张文渊声名狼藉、士族窃书阴谋破产而告终。农社版《西北农桑要术》的权威性与珍贵性,在这场不见硝烟的较量中,反而得到了空前的巩固与提升。其名声不再局限于永昌府,甚至传入了巡按御史的耳中。
恰逢朝廷因北疆军粮供应、地方赋税等事,派遣钦差大臣巡查西北。这位钦差并非腐儒,乃是一位讲求实务的干练官员。在永昌府考察期间,他听闻了巾帼农社的种种事迹,尤其是那部引得士族不惜盗窃的《要术》,大为惊异,特意亲赴赵家屯考察。
在亲眼见证了西沙窝残留的稻根、参观了井然有序的育秧房与轮作田、并翻阅了那部图文并茂、记载详实的《要术》正本之后,钦差抚掌赞叹,视为国之瑰宝。临行前,他郑重向赵小满请求,欲携一部《要术》抄本返京,呈献御前,以彰西北农耕之新法,或可惠及更多州县。
赵小满略作思忖,便慨然应允。她着书之本意,便是希望其中经验能广泽天下,若能上达天听,自是再好不过。她亲自挑选了一部校对最为精良、插图最为清晰的抄本,交予钦差。
钦差携书返京,果然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皇帝翻阅此书,见其中所述沙田种稻、稻麦轮作、暖棚育秧等法,闻所未闻,却又有理有据,成效惊人,不由龙颜微动,下旨令主管马政及部分农事的太仆寺审议此书,评估其价值。
然而,革新之物,必遭守旧之阻。
太仆寺卿周崇礼,乃科举正途出身,素以理学正统自居,向来轻视工农技巧,更对女子干政、女子着书极为鄙夷。他捧着那部由钦差呈上、据说出自一群村妇之手的《西北农桑要术》,草草翻阅几页,便已面露不屑。
朝会之上,当皇帝问及对此书的看法时,周崇礼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批判意味:
“陛下!臣观此书,所言多是奇技淫巧,悖逆祖制常理!沙田如何能长稻?麦后焉可再插秧?此等无稽之谈,不过是一群无知村妇,偶得天幸,便妄加揣测,胡言乱语,汇编成册,哗众取宠罢了!若依此等妇人妄言而行,必致农时紊乱,田地荒废,损我大周根基!此书,断不可信,更不可推广!应即刻焚毁,以正视听!”
他言辞激烈,将《要术》贬得一文不值,更是将“妇人妄言”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对女性智慧的轻蔑。
朝堂之上,不少守旧官员纷纷附和,认为周崇礼所言乃是正理。
消息通过特殊渠道,很快传回了赵家屯。王二婶、春草姐等人闻之,气得浑身发颤,却又深感无力。朝堂之上,天威难测,她们纵有千般道理,又如何能与那些紫袍高官争辩?
赵小满得知后,沉默良久。她知道,这是农社技术能否得到官方认可、能否真正惠及天下的关键一战。退缩,则前功尽弃;争,则需直面最高权威。
她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她要进京!要亲自在这煌煌庙堂之上,为农社的技术,为天下农人的希望,争一个明白!
通过钦差留下的关系,赵小满的请求几经周折,竟真的传到了御前。皇帝也对这敢于着书、更敢要求御前辩驳的民间女子产生了浓厚兴趣,特旨召见。
数日后,京城,金銮殿。
赵小满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裙,未施粉黛,在一片朱紫蟒袍、冠带辉煌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她稳步上殿,依礼参拜,举止从容,未见丝毫怯懦。
“民女赵小满,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龙椅,俯瞰着殿下这名奇特的女子,缓声道:“赵小满,太仆寺卿言汝所着《要术》,乃是‘妇人妄言’,奇技淫巧,不可置信。汝有何言?”
赵小满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平稳而清晰:“回陛下,民女不敢妄言。书中所载,皆为民女与农社姐妹,于西北土地之上,亲手实践、反复验证所得。一锹一锄,皆有来处;一数一据,皆可复核。太仆寺卿大人高居庙堂,未见西北黄沙,未闻塞外风霜,仅凭臆测,便断民女为‘妄言’,民女……不服!”
周崇礼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放肆!金殿之上,岂容你狡辩!”
赵小满却不理他,转而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空口无凭,实践为证!民女愿请一旨!”
“哦?何旨?”皇帝颇有兴趣。
赵小满目光灼灼,语出惊人:“请陛下旨意,于京郊划出碱卤废弃之地五十亩,交由民女!民女愿以此《要术》之法,于此碱田试种稻谷!若秋后无收,或亩产不及京畿常田,民女愿领欺君之罪,此书亦可当殿焚毁!然——”
她话音一顿,目光扫过面色大变的周崇礼,一字一句道:“若民女侥幸成功,使碱田生金,则请陛下明诏天下,认可此书,广传其法!并请周大人,为其今日‘妇人妄言’之断,向天下勤于耕织、勇于探索之妇人,致歉!”
割京郊碱田试种!
以实践成果,赌国策更张!
此请一出,满殿皆惊!就连龙椅上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与激赏。这等魄力,这等自信,莫说妇人,便是满朝衮衮诸公,又有几人能有?
周崇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小满:“你……你简直狂妄!京郊碱田,乃众所周知之不毛之地!你此举,不过是想拖延时间,哗众取宠!”
赵小满淡然回应:“是否不毛,一试便知。民女愿立军令状!莫非周大人,连这点验证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固守陈规,空言误国吗?”
“你!”周崇礼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涨得如同猪肝。
皇帝看着殿下这从容不迫、据理力争的布衣女子,再看看那气急败坏、却拿不出实证的朝廷重臣,心中已有决断。他缓缓开口,声音威严:
“准奏!”
御前斗技,以田为证。 赵小满以其超凡的胆识与对自身技术的绝对自信,在金銮殿上掷地有声地提出了实践检验的请求,将一场关乎理念与性别偏见的争论,拉回到了最朴素的“用收成说话”的层面。这一招,不仅将了太仆寺卿一军,更赢得了皇帝的注意与初步认可。京郊那片无人看好的碱卤之地,即将成为验证《西北农桑要术》价值、乃至决定未来农业政策走向的终极舞台。一场牵动朝野目光的“碱田之战”,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