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床育秧房内那一片破土而出的金色针芒,不仅点燃了农社内部的希望,更以一种无声却震撼的方式,宣告了农时可以被部分掌控的可能。健壮秧苗的提前获得,如同为农社赢得了一枚宝贵的先手棋,使得赵小满脑海中酝酿已久的另一个宏大构想,具备了实施的基础——稻麦轮作。
永昌县乃至整个北地,耕作制度多为一年一熟,夏粮(麦、粟)秋收后,土地便进入漫长的休耕期,以待来年。这在往昔地广人稀、靠天吃饭的年景,自是常态。但如今农社人口渐增,对粮食的需求日盛,加之西沙窝试验田的成功(尽管只是初步)带来了更大的野心,赵小满开始思索,如何能让现有的良田,产出更多的粮食。
“若能于麦收之后,不使土地闲置,抢种一季晚稻……”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她心中疯狂滋长。麦茬田种稻,意味着同一块土地,一年内收获两季!这将是颠覆祖祖辈辈耕作传统的巨大变革!
然而,质疑之声,比当初听闻沙田种稻时更为汹涌。
“麦收插秧?赵社长,您莫不是被那育秧房的暖气熏糊涂了?”就连一向沉稳的王二婶,这次也觉得匪夷所思,“麦子收割,已是六月,天干地燥,暑气蒸腾,正是土地歇力的时候。此时插秧,且不说秧苗能否活,便是活了,不等抽穗,霜冻就下来了!这不是胡闹吗?”
“是啊,”春草姐也忧心忡忡,“麦茬坚硬,田地极结,如何插得下秧?就算勉强插下,那稻苗又如何与杂草争肥?如何抵得住伏天的烈日?”
社内尚且如此,屯外更是将此事传为笑谈。李老栓听闻后,直接找到了正在田间勘验麦茬地的赵小满,指着那一片片留着金黄色短茬、在夏日阳光下显得格外硬实的土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赵社长,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麦子收了,地都渴得冒烟了,您还想让它再‘生’一季稻子出来?这地又不是娘胎,还能一茬接一茬地生娃?西疆六月的水,金贵得能点灯!您拿来浇这硬得能硌掉牙的麦茬地?嘿!难不成是让稻苗替那睡了的麦子站岗守夜?”
面对内外如潮的质疑,赵小满依旧沉静。她并非凭空臆想,而是仔细观察了去岁晚秋偶然在沟渠边发现的几株自生稻苗,它们竟在麦收后的环境里挣扎着存活了下来,虽未结实,却证明了并非全无可能。关键在于水,在于整地,在于 时机!
“麦茬坚硬,便以水软之;田地极结,便以耙碎之!”赵小满在理事堂力排众议,“麦收之后,立刻引水灌田,水深没茬,浸泡两三日,待麦茬软化,土地吸饱水份,再驱牛(或人力)持耙,将田土连同软化的麦茬一同耙烂、耙平,使之成为适宜秧苗生长的泥浆!”
她指着育秧房方向:“我们有健壮秧苗,可抗一时不适。西疆六月水虽少,但若能精准灌溉,集中于这抢种的一季晚稻上,其产出,或可远超一季麦粟!此乃向天争时,向地索粮!”
她的决心与清晰的步骤,最终再次说服了农社核心。决定先划出五十亩上好的麦茬田,进行稻麦轮作试验。
麦收时节,金浪翻滚。当别处的农户正忙着晾晒麦粒,准备让土地休养生息时,赵家屯划定的那五十亩试验田,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繁忙景象。
水渠闸门提起,清凉的河水哗哗涌入刚刚收割完毕、还散发着麦秆清香的田地里。水流迅速漫过金黄的麦茬,原本干裂的土缝在水的浸润下发出滋滋的轻响,贪婪地吸吮着生命之源。
浸泡两日后,健壮的耕牛被牵入田中,拖着巨大的铁齿耙,在农妇的驱策下,一遍遍在灌满水的田里来回行走、旋转。铁齿撕扯着浸泡软化的麦茬,将它们与泥土一同搅碎、混合。泥浆翻滚,水花四溅,原本清晰可见的麦茬渐渐消失,化作肥沃的底肥,融入被耙得稀烂、平整如镜的泥浆之中。
这前所未有的景象,吸引了无数人围观。李老栓和他的老伙计们蹲在田埂上,看着那被整治得完全认不出原貌的田地,表情复杂,既觉得荒唐,又隐隐有一丝被这磅礴力气与奇异景象所震慑的悸动。
就在这时,一群农社妇人,担着从育秧房中取出的、根部带着肥沃营养土块的健壮秧苗,来到了田边。她们赤脚踏入那尚且温凉的泥浆之中,一人分秧,一人插种,动作麻利而富有韵律。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首高亢、嘹亮、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的新编《插秧歌》,在田野间骤然响起,随即被数十个喉咙共同应和,声震四野:
“哎——嘿——呦!”
“西疆六月水嘞,贵如油哦!”
“不浇闲地等来年嘞,灌了麦茬夺丰收!”
“金耙子嘞,碎金茬哦!”
“烂了麦根肥泥土嘞,平地如镜好插秧!”
“稻苗苗嘞,下田来哦!”
“替了麦哥站班岗嘞,秋后金浪叠金浪!”
“嘿呦!嘿呦!叠——金——浪——呦!”
歌声粗犷,歌词直白,却充满了改天换地的豪情与对丰收的炽热期盼。那“稻苗替麦睡”的诙谐与“叠金浪”的壮阔,随着歌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冲击着每一个围观者的耳膜与心灵。
李老栓怔怔地看着田里那些在泥浆中迅速立起的、绿得发亮的秧苗,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歌声,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身离开了。但那歌声,那画面,却已深深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轮作玄机,初试锋芒。 灌水耙田,麦茬还田,抢种晚稻。这一套打破千年耕作习惯的组合拳,在激昂的插秧歌中,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五十亩试验田里那一片新绿,能否在秋霜降临前成功孕育出“叠金浪”的奇迹,尚未可知。但它所代表的向土地要效率、与天时争资源的革新精神,已然如同那嘹亮的歌声一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涟漪。赵小满站在田埂上,望着那片在夏日烈阳下依然生机勃勃的新绿,知道无论成败,农社都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断挑战极限的革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