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烛泪堆叠。听雪轩内,陆昶独坐,清徽留下的玉符搁在案头,温润的光泽在烛火下流淌,仿佛承载着另一个世界的清寂与重量。白日里汹涌的思绪,此刻在寂静中沉淀、结晶,化为一种近乎冰冷的明澈。
那些话语,那些从《六韬》到唐太宗,再到《道德经》的古老智慧,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眼前这盘血肉棋局的注脚,化作了丈量自身与这浑浊世道的一把标尺。
“同天下利者得天下,擅天下利者失天下。”
这十六个字,此刻重若千钧,压在他的心头。他仿佛看到历史长河中,那些巍峨的宫阙如何因顺应了人心之所向,众人之所盼而拔地而起,又如何因背离此道,沦为一家一姓之私利的玩物而轰然倒塌。循环往复,概莫能外。这“利”,非金银珠玉,而是那千万“小家”喘息的空间,是檐下的一缕炊烟,是田埂上的一线生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世民的警句与《六韬》之论异曲同工。那“舟”何其倨傲,凌于水面,以为凭借龙骨风帆便可无视下方托举的浩瀚。司马昱、孙泰之流,便是这般倨傲的舟子。他们眼中只见皇权更迭、教门独尊的“大势”,何曾俯身看过那承载他们、亦能吞噬他们的“江水”——那由无数升斗小民、贩夫走卒汇聚而成的,沉默而浩瀚的力量?“是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并非理想,而是铁律。任何试图将“天下”缩窄为“一家”的企图,终将被这铁律碾得粉碎。
“国非一家一姓之独有,乃千家万户之共有。”
陆昶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句话。国之为国,在于那千万个“小家”的聚合认同。“小家齐,聚大家,是为国。” 这“齐”,不是整齐划一的死寂,而是各有生计、各有悲欢下的总体安宁。可司马昱他们呢?“罔顾小家之利益,罔顾千家之所愿,为一家之私利”,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搅动天下,用可能的血海尸山来铺就自家的权位之路。想到这里,陆昶胸中涌起的已非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与悲哀。“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 原来,这眼前的阴谋,不过是历史脓疮又一次溃烂。那金陵王气,那乌衣风流,底下埋藏了多少为“门户私计”而牺牲的骸骨与悲泣?
他的思绪飘向《道德经》,那更高渺也更本源的视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初读似觉冷酷,此刻方悟其中至公。天地不言,阳光雨露,不分贵贱地施与;圣人若效法天地,便当摒弃个人的爱憎偏好,视万民如刍狗——不是轻贱,而是一视同仁的“大爱”。这种爱,不因你是王侯而多予恩宠,不因你是草芥而吝啬生机。它要求执权柄者,剥离“门户私计”的滤镜,以近乎天道般的冷静与公正,去对待疆域内的每一个生灵。
司马昱、孙泰之流,距离这种“不仁”的境界,何止万里。他们深陷“私计”的泥潭,爱恨皆系于一家一姓一教的得失,他们的“仁”是狭隘的、偏颇的,故而他们的“不仁”便成了对天下苍生真正的残忍。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那些被史书钉在“叛逆”柱上的人,却在民间获得另一种“流誉”。为何?因为当他们身后的统治者彻底背弃“天地不仁”的至公,沦为“门户私计”的酷吏时,任何反抗,哪怕出自所谓的“盗匪”,都可能成为绝望之水寻找出口的波澜。陈胜吴广挥动黄钺,斩向的不仅是暴秦的统治,更是那种将百姓全然视为私有物、可以随意践踏的“私计”逻辑。
陆昶感到一种沉重的使命感,取代了先前的激愤。他或许无法企及“圣人”之境,但他至少看清了那条界限——绝不能坠入“门户私计”的深渊。他要做的,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成为一个“不仁”的守护者,即守护那“天地不仁”所蕴含的、对万千“刍狗”一视同仁的公正可能。在这建康乱局中,这意味着要站在试图为“私计”而倾覆天下的势力对面。
他望向窗外,秦淮河的喧嚣早已沉入午夜,只有零星的梆子声和远处隐隐的河水流动声。黑暗浓稠,但并非绝对。
“歌未竞,东方白。”
那首关于反抗与公义的长歌,从未在历史中停歇,总是唱了又唱,起起伏伏。此刻,正是长夜最深、歌声暂歇、但余韵未绝的时刻。他知道,自己已被卷入这未竟的旋律之中。他不是开篇的引吭高歌者,或许也成不了那终结全篇的黄钟大吕,但他可以是这漫长黑夜中,一个不肯沉默的音符,为那终将到来的“东方白”,积聚一丝微弱的声响。
他轻轻握起案头的玉符,清凉的触感直抵掌心。清徽代表的“正道”,谢安所持的“平衡”,乃至一切尚存对“天下利”有丝毫顾念的力量,都将是他在这未竟长歌中寻找和声的伙伴。
前路漆黑,危机四伏,但陆昶的心却前所未有地亮堂。他明确了为何而战——不仅为生存,更为胸中那份对“天下为公”的朴素信仰,为那无数在历史中沉默如刍狗、却理应得到“不仁”之天眷顾的苍生。
他吹熄了蜡烛,让清冷的月辉流入室内。
(何为时势,人心之所向,众人之所盼,所以六韬说同天下利者得天下,擅天下利者失天下,历朝历代莫不以此建朝立业,莫不以此灰飞烟灭。 故而李世民说出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的名言 是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国非一家一姓之独有,乃千家万户之共有,小家齐,聚大家,是为国,可罔顾小家之利益,罔顾千家之所愿,为一家之私利,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 所以道德经说: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 以百姓为刍狗。 非不爱也,实大爱,不带有立场与滤镜的偏爱偏颇,这样才对人对万物一视同仁。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竞,东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