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内,烛火摇曳,将陆昶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正如他此刻翻腾不息的心潮。与清徽的会面,橘洲遗韵的叩问,如同两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更深沉的思虑之门。他不再仅仅局限于自身的生死荣辱,也不仅仅着眼于与孙泰、司马昱的权谋争斗,目光投向了更广阔、也更根本的层面——天下,民心,以及那冥冥之中主宰兴衰的至理。
“同天下利者得天下,擅天下利者失天下。”
《六韬》中的这句箴言,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鸣。历朝历代,莫不以此建朝立业,亦莫不以此灰飞烟灭。那些曾叱咤风云的王朝,其兴起时,或多或少都曾顺应了某种“天下利”,或终结乱世,或轻徭薄赋,或开拓疆土,使民众得以喘息,看到希望;而其衰亡,则无不是统治者开始“擅天下利”,将天下视为私产,横征暴敛,穷奢极欲,罔顾生民疾苦,最终被滔天民怨所吞噬。
他想起唐太宗那句震古烁今的警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舟,是君王,是朝廷;这水,便是天下兆民!民心所向,即为时势所趋!众人之所盼,便是天命所归!
“是故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绝非空洞的口号,而是冰冷而真实的历史规律。国,非一家一姓之独有,乃千家万户之共有! 这“小家”齐整和睦,安居乐业,方能汇聚成稳定繁荣的“大家”,这便是“国”的基石与本质。可若为了一家一姓之私利,为了一小撮人的权欲野心,便肆意践踏千家万户的福祉,罔顾他们的意愿与死活……
“是我所不能解。” 陆昶在心中默念,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懑与不解。司马昱、孙泰之流,他们所谋者,不过是司马氏皇权的延续或更迭,是天师道一教的独尊,是极少数人登临绝顶的私欲。为此,他们不惜搅动天下,将建康、将江东乃至整个晋室推向内乱的火坑,一旦事起,烽烟遍地,最终承受苦难的,还是那些盼着太平、只求温饱的黎民苍生!这等行径,与《六韬》所言“擅天下利”何异?与历代那些亡国之君的前奏何异?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历史长河中那些被压迫到极致、最终奋起反抗的身影。脑海中浮现起后世那气魄雄浑的诗句:“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盗跖、庄蹻,这些被正统史书贬斥的“盗匪”,其反抗事迹却在民间流传;而陈胜吴广,更是揭开了反抗暴秦的序幕,挥动黄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千古强音!他们为何能“流誉”?为何能“奋起”?正是因为他们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在“擅天下利”的暴政下无法生存的“天下人”的怒吼!当千家万户的“小家”利益被践踏到无以复加之时,那汇聚而成的“大家”的根基便已动摇,覆舟之祸,岂是虚言?
陆昶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充斥心间。
他之前的谋划,多是从自身角度出发,为了活命,为了出头,为了破局。这固然无可厚非,但格局终显小了。如今,他看清了更大的图景。他与孙泰、司马昱的斗争,已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或权力倾轧,更是关乎江东千万“小家”能否免于战火涂炭,关乎这“天下人之天下”是否会沦为少数人私欲的祭品!
他所要护持的,不应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或陆家的传承,更应是这“千家万户”所期盼的安宁与秩序。他所要追求的“利”,不应仅仅是己身的权位,更应是能与这“天下利”相契合的公义。
这并非意味着他要放弃权谋与武略。恰恰相反,在这浊世之中,若无霹雳手段,何以彰显菩萨心肠?武略,是他扫除奸佞、廓清寰宇的利剑;文韬,则是他持心守正、不堕魔障的明灯。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他想起了谢安,那位力求在各方势力间维持平衡的宰辅,其心中所念,或许也正是江东这千万“小家”的安稳。他想起了清徽与张弘,他们所坚守的“道官之责”,抚慰民心,其本质亦是护持这“天下利”的一环。
甚至,他想到了雄踞荆州的桓温,其北伐之志,无论其私心几何,在“克复神州”这面大旗下,亦凝聚了无数渴望故土、期盼统一的“人心所向”。
“同天下利者得天下……” 陆昶再次默念这句话,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他或许无法立刻改变整个天下,但至少,在这建康城,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他要站在“同天下利”的一方,去对抗那些“擅天下利”的魑魅魍魉。这不仅是为了自救,更是为了胸中那份逐渐清晰的、对“天下为公”理念的认同与追求。
道路注定艰险,但他心意已决。而他将不再随波逐流,而是要逆流而上,为那千万“小家”所期盼的安宁,去搏一个可能!那慈航静斋之会,将是他践行此志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