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起驾回宫后,杜府门前残留的皇家车辙印记尚在。
杜远已收敛起方才应对天子的温和笑意,眉宇间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
他深知“圣心已动,事不宜迟”的道理,任何宏图伟略若不能迅速落到实处,便可能沦为空中楼阁。
他即刻唤来最为信赖、脚程迅捷的心腹护卫首领杜仲,沉声下令,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杜仲,即刻挑选四组快马信使,分头行动!一组速往洛阳方向,魏王殿下(李泰)多半在督修两京官道;
另一组去寻房遗爱公子,他应在京畿道协理物料调度。
传我口信:有关‘车同轨’国策之紧要深化事宜,关乎未来工程全局,请他们务必放下手中次要事务,火速返回长安共商大计!
记住,语气要急,但要说明非关祸事,乃是重大机遇。”
“属下明白!”杜仲抱拳领命,没有丝毫拖沓,转身便如疾风般离去安排。
杜远心中盘算,李泰身为工程总揽,其支持至关重要;
而房遗爱虽年轻,却因其父房玄龄的关系,在工部人脉颇广,且对新鲜事物接受度高,是具体执行层面的关键人物。
此事必须得到他们从技术到资源上的全力配合。
送走信使,杜远并未停歇,而是径直回到了他那间堆满书籍、图纸和各式奇巧模型的书房。
他屏退左右,只留下两盏明亮的油灯,映照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他铺开一张特制的、韧性极佳的巨幅宣纸,用镇纸仔细压平四角,随后取出了他惯用的、经过精细打磨的炭笔——此物画出的线条清晰且易于修改,远胜毛笔用于设计制图。
杜远凝神静气,脑海中浮现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的道路影像。
他笔下的,不再仅仅是一条被水泥覆盖的土路,而是一条结构科学、功能完备的“大唐标准官道系统工程”。
· 坚实基础(路基):他首先在图纸一侧,用精准的线条勾勒出一条道路的详细剖面图。
摒弃了当下简单将水泥倾覆于夯土之上的粗糙工艺,他描绘的道路拥有深厚的“路基”。
图纸旁标注着细密的小字:“路基需深挖三尺,分层填入大石为骨、中石填缝、沙土找平,每层不得超过半尺,以巨型石碾或夯杵反复碾压坚实,直至人以重脚踏之不留痕。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此乃道路百年大计之根本,不可吝啬工时人力。” 这坚实的路基,被他视为道路承载重压、抵抗沉降的“骨骼系统”。
· 智慧路面(路拱与排水):在夯实路基之上,是水泥混凝土浇筑的路面。
但他并未画成平板一块,而是细致地描绘出路面中央略高于两侧的微妙“路拱”(抛物线形拱度)。
并在旁注释:“路拱之设,利在导水。雨雪之水,可顺拱势自然流向两侧,汇入排水沟渠,确保路面无积水,车马不打滑,路基免浸泡。”
他对路面的平整度要求极高,标注需用长直尺校验,“确保舆轮之上,颠簸减半,驰骋如履平地”。
· 秩序分割(车道与人行道):接下来是最具革新性的部分。
在代表宽阔主干道的横截面上,他用醒目的双粗实线,在道路正中央画出了“中心分隔线”,明确划分对向车流,防止撞车。
在同向行驶的多条车道之间,则用单虚线进行分隔,并注明:
“虚线之意,允许临时借道超车,但需确保安全。”
他甚至在最外侧,精心预留了以不同材质(或铺青砖,或嵌卵石,或用三合土硬化)铺设的、略高于车行道的“步道”,并标注“人行专用,车马禁入”。
这初步的“人车分流”理念,旨在从根本上解决混合交通的混乱与危险。
· 周全设施(排水与标识基础):道路两侧,他画出了标准尺寸的梯形“排水明沟”或加盖板的“暗渠”。
注明需以砖石砌筑,防冲刷。在关键路口、桥梁两端,他画出了预留的方形石础或深埋木桩,作为将来树立指路牌、警示牌的基座。
“凡事预则立,这些基础需与道路同期施工,一体成型,避免日后反复开挖,劳民伤财。”
杜远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家。他在图纸空白处详细列出了材料替代方案和因地制宜的考量:
主干道必须严格遵循标准,但山区支路可酌情减窄宽度;水泥不足处,可考虑用三合土(石灰、黏土、砂石)强化路基;
标识牌初期可用优质硬木涂刷桐油防腐,待条件成熟再换为石刻。
所有设计,都力求在当下大唐的工艺水平和财政承受范围内,达到效能最大化。
放下炭笔,指尖已被染黑。杜远稍事活动手腕,又铺开一叠稿纸,取过狼毫小楷,开始奋笔疾书。
制定那与硬件设施相辅相成的 《大唐道路交通管理暂行条例》 草案。他深知,再坚固平坦的道路,若没有清晰、强制性的规则约束,很快便会因无序而重归拥堵与危险。
其核心条款,他字斟句酌,力求简洁、明确、具备可操作性:
1. 靠右行走原则:“凡于大唐官道行进之车、马、轿、行人等,无论官民贵贱,一律靠道路右侧行进。
违者,初犯罚铜钱二十文,再犯倍之,三犯罚役一日(疏通沟渠或修补道路)。
理由注解:臣观察,多数人右手便利,持缰、执鞭多在左侧,靠右行驶便于观察对向车马;
且车夫座位多在车厢左侧,靠右行驶能使其更好判断与路缘的距离,减少碰撞。”
2. 车道使用规定:“多车道官道,载重之货车、牛车、行进迟缓之队伍,须靠外侧车道行驶,不得长时间占用中心快道。
轻车快马欲超越前车,须从左侧进行,并需确保前方有足够距离,不得妨碍被超车辆正常行进。强行超越引发事故者,负主要罪责。”
3. 标识遵行义务:“所有朝廷设立之路标、指示牌,如指路牌、警示牌(‘险’、‘缓’)、禁令牌(‘停’、‘禁’),行人车马必须严格遵守。
尤其遇红色八角形‘停’字牌,无论有无他车行人,必须完全停止,观察左右确认绝对安全后,方可续行。
故意损毁标识者,以破坏公物罪论处,重罚不贷。”
4. 行人优先与安全:“于划设人行步道之处,行人须行走于步道,不得无故逗留车马道。
无人行道处,行人须紧靠路右边缘行走。车马遇老者、幼童、残疾者横穿道路,或于市集人群密集处,必须主动减速、停车避让,彰显仁政教化。”
5. 夜间行车规定:“日暮之后至黎明之前,所有行驶于官道之车马,须于车辆左侧显眼位置悬挂防风灯笼至少一盏(以红光为佳),以便对向及后方辨识。
无灯夜行者,罚铜钱十文,若引发事故,罪加一等。”
6. 载重与速度限制:“重要桥梁、陡坡、急弯路段,由工部设立限重(如‘过桥重车不得超过xx石’)、限速(如‘此坡缓行’)标识。
严禁超载、超速通行,违者不仅罚款,若对道路设施造成损害,需照价赔偿并服劳役。”
7. 纠纷处理与道路畅通:“若发生车马碰撞、摩擦等事故,涉事双方须立即将车马移至路旁安全处协商,或报请附近里正、坊正及巡街武侯、金吾卫处置。
严禁当街争吵、斗殴、阻塞道路,违者双方皆罚,并承担因此导致的交通延误损失。”
这些规则,杜远准备附上详细的解释说明,强调其目的在于“保畅通、护人命、增效率”。
他知道,推行之初必然会遭遇习惯性的抵触和不解,因此必须辅以大规模的张贴告示、市井宣讲,并严格执法,方能“令行禁止”,逐渐将秩序观念植入民心。
图纸与条例草案初定,墨迹渐干。杜远走到悬挂着的长安城详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纵横交错的街坊市井。
试点之地必须具有代表性、问题突出,且成功后能产生巨大的示范效应。
他的手指最终坚定地点在了几处关键位置:“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乃商贾云集、财富汇聚之所,每日往来车马货担如潮水般汹涌,是拥堵最为严重、交通矛盾最尖锐之地。
且此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往来频繁,若能在此地将新路与新规成功推行,其说服力与影响力无与伦比!
皇城脚下,天子瞩目,亦能震慑一切敢于挑战新规的势力,便于集中力量办成此事。”
他最终选定了两条试点路线:其一,是从西边金光门入城,直通繁华西市,并延伸至朱雀大街的一段;
其二,则是从东市出发,连接皇城东南角官署区及权贵住宅区的要道。
这两条路线上,商业活动、公务往来、日常生活交通流密集交织,几乎囊括了长安城交通的所有典型问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杜远将绘制精细的图纸小心卷起,以丝线系好;又将写满条陈的草案整理装订。
他将其并置于书案最显眼处,仿佛已能听到不久后,李泰看到这份超越时代的工程蓝图时的惊叹,以及房遗爱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兴奋。
一场旨在为大唐帝国强健的“筋骨”注入高效“灵魂”、重塑帝国“血脉”流通秩序的宏大变革,其最初的星火。
已然在这静谧的书房中,于图纸与文字间,被悄然点燃,静待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