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迪卡拉底带着苏拉和马克拐进了巷子深处。老木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一叩门,里头传来声苍老的应门,推门时门轴“吱呀”一声,像谁在低低叹息。
“周先生早。”迪卡拉底对着院里侍弄青苔的老者拱手。老者抬头笑了,手里的小壶正往石缝里滴水,“来得巧,刚温好的茶。”
院里摆着张旧木桌,桌旁架着张琴。琴身是暗褐色的,琴面有些许细碎的裂纹,像古树的年轮。马克绕着琴转了半圈,伸手想碰,又缩了回去:“这琴看着……挺旧的。”
“三百年了。”周先生端过茶盏,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拂。那声音不亮,也不脆,像远处山涧漫过石头,闷闷的,却直往人耳朵里钻。苏拉捧着茶盏愣了愣:“比我听过的琵琶安静多了。”
“琵琶是珠落玉盘,叮叮当当的热闹。”周先生坐下,手指搭上琴弦,“古琴啊,是月下听松,得静下心来等。”他没立刻弹,倒说起了琴的来历。当年这琴的主人在山里避世,夜里听着风穿竹林,就着松火改了琴谱,“他说琴音太亮,就像人说话太急,反倒说不清心里的事。”
马克噗嗤笑了:“那要是想表达高兴,还得憋着?”
周先生也笑,指尖一挑,一串音流了出来。不是欢快的调子,倒像春日里冰融的小溪,一点点渗过石头缝,慢慢涨起来。弹到中段,音忽然低下去,像被什么挡住了,过了会儿又绕出来,轻轻巧巧的。
“这是《流水》?”苏拉问。她在课本上见过,说俞伯牙弹给钟子期听的。
“是改编的,加了段山雨。”周先生停了手,琴弦还在微微颤,“你听着闷,是因为少了些花哨的泛音。但你想,真到了山里,水流哪会一直哗哗响?大多时候是藏在石头底下,慢慢往前挪的。”
马克皱着眉:“可艺术不就是要打动人吗?这么淡,谁能记住?”
周先生没答,反倒问:“你们俩,平时跟人吵架,是嗓门大的占理,还是慢慢说的占理?”
苏拉想起上次跟同学争图书馆座位,对方吼得脸红脖子粗,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最后还是管理员过来听她慢慢讲清前因后果。她笑了:“有时候说得急,反倒把意思说歪了。”
“琴也是这样。”周先生重新拨动琴弦,这次的音更轻,像有人在耳边呼气,“太亮的音,像拿颜料往你眼里泼,看着热闹,看完就忘了。古琴的音是渗进来的,像水进了沙里,慢慢就润透了。”
他弹到一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滑,那声音忽然飘起来,像叶子转着圈往上飞,还没等抓牢,又落了下去,跟底下的音缠在一处。马克忽然“啊”了一声:“刚才那一下,像山里的回声!”
“算你听着了。”周先生眼里闪过笑意,“泛音要轻,重了就散了。就像人心里的念想,抓太紧,反倒留不住。”
苏拉想起奶奶去世那年,她总不敢提,一提就哭。后来有天夜里,爷爷坐在院子里拉二胡,拉的调子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她听着听着,眼泪自己就下来了,心里反倒松快了些。“我爷爷拉二胡,也不爱用花哨的技巧。”她说,“那时候不懂,觉得不如电视里的好听,现在想来,他是在跟奶奶说话呢。”
“可不是嘛。”周先生放下手,琴弦的余韵在院里荡开,混着墙角茉莉的香,“琴者,心也。不是要弹给别人听,是借这几根弦,把心里说不出的话说出来。你看这琴身,摸着是凉的,可弹的人心里热,那音就带着暖意;心里要是堵得慌,音就发沉,像水里泡了石头。”
马克忽然站起来,走到琴边:“我能试试吗?”
周先生点头。马克学着样子坐下,手指刚碰上弦,就用力一按,“咚”的一声,又闷又浊,像块石头砸进水里。他自己先笑了:“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太想让它出声了。”周先生示意他再试,“手指要跟弦交朋友,不是命令它。”
马克这次放轻了力气,指尖慢慢蹭过琴弦。那音还是生涩,却比刚才顺了些,像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的。弹着弹着,他忽然停了:“我刚才好像摸着点意思了,就像跟人打招呼,不能上来就大吼吧?”
“这就对了。”周先生端起茶盏,“古人说‘淡和’,淡不是寡,是不抢;和不是软,是不拧。就像这院里的青苔,不跟花争艳,不跟树比高,可少了它,这院子就少了点意思。”
太阳慢慢爬高,雾散了,光落在琴身上,那些裂纹里像藏了光。苏拉望着琴弦,忽然想起昨天在湖边看水,远处的水是蓝的,近了看是清的,拿手一搅,反倒浑了。“是不是越想抓住什么,越抓不住?”她轻声问。
周先生没直接答,只拿起琴谱,指着上头的字:“你看这谱子,记的是指法,可真要弹出味道,得靠自己心里的山水。就像这《流水》,俞伯牙弹的是他的江,后人弹的是自己的溪,只要心里真有那么股子流动的劲儿,音糙点也不怕。”
马克摸着琴身的裂纹,像摸着老树的皮:“那这些裂……是坏了吗?”
“是老了。”周先生说,“琴跟人一样,老了就有皱纹,可皱纹里藏着故事。新琴再亮,也弹不出这股子沉劲儿。”
临走时,周先生又弹了段短曲。这次没人说话,只听着音在院里绕,像谁在慢慢收拾往事。出门时,门轴又“吱呀”响了一声,跟琴的余韵叠在一处。
走了老远,马克忽然说:“刚才那琴音,好像还在耳朵里。”
苏拉没说话,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润了一下,软软的。迪卡拉底看着他俩,忽然笑了:“有时候,安静比热闹更有力量,就像大地从不说自己孕育了多少生命。”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远处的蝉鸣,可两人心里,却还留着那古琴的余韵,淡淡的,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