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手里捏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第一次感觉到了重量。
一种物理上不存在,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重量。
乌蒙元首的黑卡和护照,是告别,是赠礼。
是凡人对“神仙下凡辛苦了,这点盘缠拿去花”的朴素认知。
而卡隆博的这份“礼物”,是路线图,是情报。
是“我知道你要走,我为你扫清障碍”的实际行动。
前者让他感受到了即将暴富的纯粹快乐。
后者却让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堵了一下。
这老家伙,耿直到让人有些难受。
军事指挥中心里,巨大的电子沙盘无声地模拟着数据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与金属冷却后特有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和孙连城的气质格格不入。
“将军,你这……”孙连城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贫乏的词汇库,在这种时刻完全失灵。
卡隆博没有理会他的迟疑,那双总像在审视地图的眼睛锁死在他身上,声音低沉,字字分明。
“先知,坎巴的改革才刚刚开始。”
“它就像一艘刚刚调转船头的大船。您是唯一的舵手。”
“您走了,我怕……它会再次偏航,甚至触礁沉没。”
又来了。
又是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家国大义,责任担当。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他宁愿回去面对伊莎贝尔那张冰块脸,起码那个女人只是想把他拧成麻花,沟通起来直截了当,不费脑子。
跟卡隆博聊下去,这可是精神层面的酷刑。
速战速决。
孙连城清了清嗓子,收起那副准备开溜的咸鱼嘴脸,往前一步,主动拍了拍卡隆博那坚实得像城墙一样的肩膀。
“老卡啊。”
这一声突兀的称呼,让卡隆博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我教你的那些,不是让你照着葫芦画瓢。”孙连城语重心长,活像一个即将退隐的武林盟主,“那是教条主义,要不得。你得理解那个核心思想。”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关键词。
“什么叫‘用魔法打败魔法’?”
“说白了,就是用他们自己的规则,玩死他们。”
卡隆博眉头瞬间锁紧,眼神里充满了军人对于未知理论的本能探究。
“规则?”
“对,规则。”孙连城打了个响指。
“你看,东区的那些混混,天天打打杀杀,你派兵去镇压,有用吗?有。但春风吹又生,你累不累?”
卡隆博下意识地点头。剿匪,永远是军队最头疼的治安任务之一。
“所以,要换个玩法。”孙连城循循善诱,“他们不是喜欢比谁更狠吗?行,我给他们一个舞台,搞个‘武德充沛挑战赛’,上电视比。把地下的暴力,变成台上的竞技。让他们自己卷,赢了的当话事人,输了的闭嘴。我们呢?”
“我们只需要坐在VIp席,喝可乐,吃爆米花,看戏。”
“这不比派兵省事?”
卡隆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脑中快速复盘那场离谱到极点的决赛。
孙连城没给他思考时间,继续加码:“再比如,那些官员,尸位素餐。你派纪委去查,能查。但你怎么知道谁是贪官?一个个查,查到猴年马月?”
“所以,我搞个‘好男人闭嘴基金’。你看,谁急着跳出来反对,谁想贪这笔钱,他的屁股底下肯定不干净。都不用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会把狐狸尾巴露出来。”
“核心就一个字。”
孙连城伸出一根手指,在卡隆博面前晃了晃。
“懒。”
卡隆博彻底愣住了。
他嘴巴微张,那张写满“忠诚”和“刚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个大写的“懵”。
“懒?”
这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都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绝伦的味道。
对于一个以服从和行动为天职的军人来说,“懒”这个字,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对,就是懒。”孙连城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叹了口气。
“懒得跟他们硬碰硬,懒得花大力气去一个个解决。”
“所以,要动脑子,设计一个局,一个规则,一个系统,让他们自己跟自己玩,自己斗自己,自己把自己玩死。”
他加重了语气,进行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这样,我们省下了大把的时间和力气,可以喝茶,看报,晒太阳。”
“这,才叫真正的‘降维打击’!懂了吗?我的将军。”
指挥中心里,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沙盘上闪烁的数据光点,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卡隆博僵在原地,宛若一尊被遗忘了指令的战争机器。
他的大脑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风暴。
他几十年的军事认知,那套坚不可摧的逻辑闭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雷霆一击——正在被孙连城这套离经叛道的“懒人哲学”冲击得一寸寸地崩裂。
用竞技取代暴力。
用制度引蛇出洞。
用最消极的态度,达成最积极的结果。
这……真的可以吗?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下口。因为事实就在眼前,东区的混乱,确实以一种最匪夷所思,也最和平的方式终结了。
一个烧烤大亨的诞生,比十个帮派大佬的火并,对坎巴的未来更有益处。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效性的东方智慧。
许久,许久。
卡隆博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地松弛了下来。他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困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叹服,以及……一丝狂热的光。
他想通了!
先知不是在教他“懒惰”。
先知是在教他,如何站在更高的维度,用“规则”本身作为武器,去治理一个国家!
这才是真正的神启!
卡隆博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猛地挺直了腰杆。
他双脚“啪”地一声并拢,对着孙连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标准的军礼。
“我明白了,先知。”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迷茫,只剩下钢铁般的坚定。
孙连城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可算是忽悠瘸了。
他刚想再说两句场面话然后溜之大吉,卡隆博却维持着军礼的姿势,再次开口。
“我只有一个请求。”
孙连城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还有续集?
“临走前,”卡隆博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请再为坎巴,留下一个‘神启’!”
“一个能够指引我们,指引坎巴未来十年、二十年发展方向的……总纲领!”
孙连城:“……”
他看着卡隆博那充满无限期待和虔诚的眼神,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骗子。
总纲领?
还管十年二十年?
你怎么不让我给你写一本《坎巴特色发展白皮书》?
他真想直接摆烂,告诉对方“我就是个混子,你们好自为之吧”。但看着对方那张真诚到不掺任何杂质的脸,这话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送佛送到西。
孙连城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但看你这么诚心就破例一次”的为难表情。
他在自己皱巴巴的裤子口袋里摸索了半天。
最后,掏出了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吃烤串剩下的、边角还带着可疑油渍的餐巾纸。
在卡隆博震惊的注视下,孙连城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记号笔,拔掉笔帽。
他以一种近乎书写神谕的庄严姿态,在那张柔软的餐巾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写完,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墨迹。
然后,用两根手指捏着,郑重其事地,递到了卡隆博将军的面前。
“喏,拿去吧。”
“这,就是坎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