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滚滚的浓烟吞噬了坎巴熟悉的夜空,将其撕扯得支离破碎。
那棵他常在下面打盹发呆的猴面包树,烧成了一截巨大的焦炭,顶端还爆着零星的火星。
孙连城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那画面仿佛不是通过光信号,而是直接用物理方式,灼穿了他的视网膜,在他脑海深处烙下无法磨灭的焦痕。
加密信息末尾那行鲜红的字,像一行流淌的血。
请求神谕,指引我们方向。
一瞬间,孙连城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几秒后,那股冰冷的恐惧,被火山爆发般的狂怒彻底取代。
“关我屁事!”
他猛地一挥手,像是要甩开什么脏东西,将那个价值不菲的卫星电话狠狠甩向伊莎贝尔。
“老子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不是神!我他妈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听见没有?李建国!”
他咆哮着,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尖利刺耳。
他想逃回那个发霉的报纸堆,逃回那张嘎吱作响的躺椅,逃回那个只有旧书和灰尘的、属于李建国的安全世界里。
那里没有神谕,没有信徒,更没有这该死的、需要他去负责的战火和死亡。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去看孙连城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她的动作依旧冷静得没有一丝冗余。
只是微微弯腰,包裹在黑色训练短裤下的腰线绷出一道利落的曲线,轻松抄起半空中的电话。
然后,她点开了一段视频。
这一次,她没有再递给他,只是把屏幕转向他。
昏暗的图书馆里,那块小小的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
光里,是一个浑身沾满尘土与血污的坎巴小女孩,正是那个曾怯生生递给他《先知圣训录》求签名的孩子。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书,书页被烧掉了一半,封面上那个生无可恋的孙连城,半张脸被熏得焦黑。
小女孩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巨大的泪珠混合着黑灰,从她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的眼睛里,一颗一颗滚落,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冲出两道白色的泪痕。
她身后是燃烧的房屋,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是地狱。
视频无声。
可孙连城却清晰地听见了火焰吞噬一切的爆裂,听见了小女孩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这画面,像一只冰冷的手,探进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然后,狠狠拧了一圈。
他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他拼命想要忘记的脸。
卡隆博将军跪在他面前,眼神狂热而坚定,说着“愿为您献上一切”。
老王和工程队的兄弟们,围着那盘破棋局,激动得满脸通红。
那些淳朴的坎巴村民,把最好的野果留给他,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行走于人间的神。
这些他一直想要摆脱的“麻烦”,这些他避之不及的“负担”,此刻,都化作千斤巨石,一块块压在他的胸口,让他窒息。
“他们……”
孙连城痛苦地抱住头,身体缓缓滑落,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虾米。
“他们信的是一个骗局……一个我随口胡扯的谎言……”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我能去干什么?我什么都不会!我连广播体操都打不全乎!我去了能挡子弹吗?!”
他终于崩溃了,吼出了自己最根本的恐惧。
他不是怕死。
是怕自己这个冒牌货,会眼睁睁看着那些信任他的人,因为他的无能而死去。
那种负罪感,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一万倍。
伊莎贝尔终于关掉了视频。
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在观察一只濒死的实验动物。
“对,你什么都不会。”
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你只会画圈,画鸟,写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但他们信。”
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钢钉,狠狠砸进孙连城的头骨。
“有时候,信仰比子弹更有用。它能让一群拿着烧火棍的农民,去冲击装备精良的军队。能让一个重伤垂死的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待他的神给他一个答案。”
伊莎贝尔缓缓蹲下身,与孙连城平视。
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有戏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酷的平静。
“所以,现在选择题来了,李建国同志。”
“你是想继续当一个在边境小镇的图书馆里,闻着霉味慢慢烂掉的图书管理员,眼睁睁看着你的‘信徒’被屠杀,你的‘神国’化为焦土……”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残忍的诱导。
“还是回去,最后再‘神’一次?”
办公室里,死寂。
孙连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伊莎贝尔没再说话,站起身,从背包里拿出了几样东西,一件一件,轻轻放在那张馆长办公桌上。
一个滑翔翼的遥控器。
一张用防水材料打印的军用级地图。
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金属盒子。
“‘屠夫’布拉莫的指挥部坐标。”
伊莎贝尔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用红圈标记出来的点上,轻轻敲了敲。
“他算是你的一个……另类粉丝。情报说,他的墙上,也挂着你的那副‘归’字棋局。但他觉得,你的‘道’,不如他手里的枪好用。”
她打开那个黑色金属盒,里面是一支装满了淡蓝色液体的注射器,和几块高能营养棒。
“军用兴奋剂,能让你三天三夜不睡觉,并且暂时忘记恐惧。这是食物。”
她把所有东西,都推到了孙连城的面前。
仿佛魔鬼递上了祂的契约。
“去告诉他,他错了。”
孙连城看着桌上的东西。
遥控器,地图,兴奋剂。
这不是神谕。
这是一份送死装备清单。
他的手在抖。
他是个废物,他是个骗子,他是个只想混吃等死的社畜。
可现在,一个真正的屠夫,正在屠杀那些把他当成神的傻子。
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似乎只有他这个最大的傻子。
这是什么扯淡到极点的黑色幽默?
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遥控器,也没有去拿那支看上去就很要命的兴奋剂。
他拿起了那张地图。
冰冷的、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圆圈,像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要将他吞噬。
孙连城看着那个红圈,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复杂。
有恐惧,有挣扎,有荒诞。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火焰,正在他灵魂的废墟深处,重新燃起。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始作俑者,那个把他逼上绝路的女人。
他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跟我一起去?”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显得自己多怂啊。
伊莎贝尔看着他那副视死如归又带着点可怜巴巴的蠢样,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再次绽开那种熟悉的、玩味的笑容。
她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舔了舔自己有些干涩的嘴唇。
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带着一股令人心跳骤停的野性魅惑。
汗水顺着她刀刻般的腹肌线条缓缓滑落,最终消失在短裤的边缘。
她笑了。
“当然。”
她的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击中了孙连城即将停摆的大脑。
“我的先知要去打架了。”
“我这个最虔诚的信徒,怎么能错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