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皇宫,比往日更加沉寂。
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在黑暗中压抑地喘息。
御书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双眼布满血丝的周天,没有宣召任何大臣,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向坤宁宫。
他没有让人通传,径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宫内,皇后沈令仪正坐在窗边,安静地翻阅着一本古籍。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周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她放下书卷,依礼起身。
“臣妾参见陛下。”
周天没有叫她平身,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他一步步走近,胸膛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微微震动,压抑了一夜的怒火、不甘与深深的无力感,在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可以倾泻的出口。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声低沉的、如同困兽般的怒吼,骤然在寂静的殿内炸响,震得梁柱上的微尘都簌簌落下。
周天的面孔有些扭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帝王威仪,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仓惶与愤怒。
“打下北岳,占了北沧,掌控中书省!朝廷的旨意出不了京城,派去的官员进不了他的地盘!刀枪不入的军队,莫名其妙效忠他的官员……沈令仪!” 他猛地逼近,几乎与沈令仪鼻尖相对,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你别告诉朕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父亲沈南天突破一品传奇,是不是他的手笔?你们沈家,是不是早就和他勾结在一起了?说!他萧无病,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
面对周天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质问和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沈令仪却异常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因为那喷薄而出的帝王之怒而后退半步,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讥诮与冷然。
殿内只剩下周天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沈令仪才缓缓抬起眼眸,那目光清澈见底,却带着一种让周天感到心寒的疏离与镇定。
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失控的丈夫,这个名义上掌控天下的君王,红唇轻启,只吐出了两个清晰的字:
“灭周。”
这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淡得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对着周天当头泼下,瞬间浇熄了他大部分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丝荒谬感。
“灭……周?” 周天愣住了,他设想了无数种答案——拥兵自重、裂土封王、逼宫篡位……却唯独没有想到是这两个字。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沈令仪一般,上下打量着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就为了这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狂妄至极的目标?他就可以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可以屠戮贵妃母族,可以肆意侵占疆土,让朕……让朕这个皇帝形同虚设?”
沈令仪静静地听着,直到周天说完,才淡淡地反问了一句,语气依旧平静无波:“陛下,这难道……不是您曾经,甚至现在,内心深处也曾期盼过的事情吗?只不过,执行这件事的人,不再是您,或者说,不再完全受您掌控了而已。”
“你……!” 周天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是啊,北伐蛮族(大周),收复故土,甚至开疆拓土,何尝不是历代大乾帝王的梦想?
他周天又何尝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只是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一个他无法掌控的臣子,以近乎蛮横的姿态强行推进!
“他这是在玩火!是在拉着整个大乾一起赌!” 周天低吼道,“大周立国数百年,底蕴深厚,岂是说灭就能灭的?一旦失败,引来大周倾国之力报复,我大乾如何抵挡?”
“那是他的问题。” 沈令仪的语气依旧淡漠,“陛下您,不是已经将北疆、北岳、北沧三省的军政大权,都‘便宜行事’地交给他了吗?”
周天瞬间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那道被迫下达的旨意,此刻成了沈令仪回敬他最有力的武器。
他看着沈令仪那平静得令人心慌的脸庞,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和孤独。
他明白了,从沈南天突破一品,从萧无病展现出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开始,沈家,或者说沈令仪,已经将未来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那个北方的年轻人身上。
他这个皇帝,在这个女人心中,恐怕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好……好一个灭周……” 周天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一抹惨笑,“朕倒要看看,他萧无病如何能灭得了周!朕更要看看,当他兵锋回转之时,你这坤宁宫,又该如何自处!”
说完,他不再看沈令仪,猛地转身,带着一身的狼狈与怒意,摔门而去。
殿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沈令仪站在原地,直到周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才缓缓地坐回窗边。
阳光依旧温暖,但她拢在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
周天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兵锋回转……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事已至此,沈家与萧无病早已绑在同一辆战车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越过千山万水。
“萧无病……”她低声自语,这一次,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祈盼与决绝,“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要走下去……走到终点。这坤宁宫的命运,我沈令仪的命运,如今,都系于你一人之手了。”
灭周,已不再是萧无病一个人的目标,也悄然成为了她在这深宫绝境中,所能抓住的唯一的、可能改变一切的希望。
“还有,我相信你,萧无病。”冯令仪嫣然一笑,那个少年成了她娘俩的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