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药笼惊魂
破船尾部的篝火,舔舐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在葛老爹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沈墨轩蜷缩在火焰辐射出的、极其有限的温暖圈内,身体因高烧和肺部撕裂般的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每一次试图加深的呼吸,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铁钩在肺叶深处反复撕扯,带出带着浓烈腥膻气的、粘稠的脓血,被他死死压抑在喉间,化作一阵阵沉闷、令人心悸的呛咳。
他紧攥着怀里的三枚铜钱,冰冷的金属被体温焐得微温,紧贴着滚烫的皮肤,是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生路的船票。葛老爹的话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路标——“码头东头,虹桥下水栅栏,吴郎中,褪色‘济世’幡,三文钱一副药。”
天光,在煎熬中一分一分地艰难挤出。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极淡、近乎惨白的鱼肚灰,勉强驱散了汴河上空最沉滞的墨色。远处码头的喧嚣开始复苏,如同蛰伏巨兽的低吼,梆子声、吆喝声、铁链摩擦声隐隐传来。葛老爹依旧沉默地烤着火,浑浊的目光投向幽暗的河面,仿佛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石像。
时间到了。
沈墨轩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站起。眩晕如同黑色的旋涡,瞬间吞噬了视野,他踉跄一步,扶住腐朽的船板才勉强站稳。肺部灼痛更甚,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谢…谢老丈…指点…” 他对着葛老爹佝偻的背影,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淹没。
葛老爹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下颌,苍老的声音在晨风中飘忽:“快去吧。药,趁热喝。命,自己攥紧。”
沈墨轩不再犹豫,将散落在旁的、昨夜拼死搜刮的“宝藏”——那包污秽的桐油、一小包碎米麦粒、厚重的粗麻布、锋利的碎瓷片——用那块粗麻布胡乱包裹好,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最后的盾牌。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码头东头,一步一挪,踉跄着再次没入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与渐渐苏醒的混乱之中。
清晨的寒意比深夜更甚,带着刺骨的水汽。码头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苏醒的蚁巢。巨大的货栈库门次第打开,沉重的货物被吆喝着抬出。光着膀子、肌肉虬结的苦力们扛着沉重的麻包、木箱,喊着低沉而有力的号子,步履沉重地踏过湿滑的石板路。推着独轮车的脚夫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吱呀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牲口粪便、劣质烧酒、以及各种货物(香料、皮革、鱼干)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
沈墨轩贴着巨大的货堆阴影,尽量避开人流。他的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惨白如鬼,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每一次咳嗽都引发周围行人或嫌恶或怜悯的侧目。他死死咬着牙,将怀中包裹抱得更紧,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葛老爹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疤脸蛟,心眼比针鼻还小。
虹桥巨大的拱形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如同横跨汴河的巨兽脊梁。桥下水流湍急,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巨大的木制水栅栏,发出沉闷的轰响。靠近水栅栏的岸边,果然有一片相对混乱的区域。这里远离主码头,停泊的多是些破旧的小渔船和运载垃圾的“粪船”。岸边堆积着更多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几间歪歪斜斜的窝棚如同烂泥上长出的毒瘤。
沈墨轩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在一排窝棚最靠河汊、最破旧的一间门口,他看到了一面褪色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打着几个破洞的布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墨迹写着“济世”二字。布幡在凛冽的河风中无力地飘荡,如同主人摇摇欲坠的招牌。
就是这里了!吴郎中的“医馆”!
沈墨轩精神一振,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加快脚步向那窝棚挪去。靠近了,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烟草、霉味、汗臭以及各种难以名状草药气味的怪诞气息扑面而来,比码头的复合臭气更令人作呕。窝棚门口挂着一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草帘,缝隙里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
他掀开草帘,一股更浓烈的怪味热浪般涌出。窝棚内极其狭小、昏暗、肮脏。墙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或许是船上的货物清单?),早已被油烟熏得漆黑。靠墙一张歪斜的木桌,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干枯的草根树皮、颜色可疑的矿石粉末、还有几只风干的壁虎和蜈蚣。桌旁一个破铁皮炉子,上面架着一个豁了边的陶药罐,正咕嘟咕嘟冒着浑浊的、带着浓烈土腥苦涩味的白气。
一个干瘦如柴、佝偻着背的老头正蹲在炉子前,小心翼翼地看着火候。他穿着一件油腻发亮、辨不出原色的破棉袄,头发稀疏花白,如同枯草般杂乱地支棱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劈斧凿,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狡黠而麻木的光。这便是吴郎中了。
听到动静,吴郎中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小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鬼火,上下打量着门口这个摇摇欲坠、气息奄奄的少年。他的目光在沈墨轩惨白的脸、褴褛的衣衫、尤其是怀里那个鼓囊囊、散发着异味的包裹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咳…咳咳…吴…吴郎中…” 沈墨轩强忍着喉咙的灼痛和翻涌的腥甜,嘶哑地开口,“葛…葛老爹说…您…您有治…咳脓血的…方子…”
吴郎中慢条斯理地用一根黑乎乎的树枝拨弄了一下炉火,陶罐里的药汤翻滚得更剧烈了些,苦涩的气味更加浓郁。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土腔:“葛老头?哼…肺痈?热毒壅盛,肉腐成脓?” 他浑浊的小眼睛盯着沈墨轩嘴角未干的血迹,“难治。拖太久了。一副药,三文钱。死马当活马医,不包活。”
沈墨轩的心沉了一下,但此刻别无选择。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三枚带着体温、沾着污血的“熙宁通宝”铜钱,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油腻的木桌边缘。
吴郎中瞥了一眼那三枚铜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用破布盖着的柳条筐前,掀开破布,在里面一阵摸索。筐里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草药混合气味。
沈墨轩屏住呼吸,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目光死死盯着吴郎中的动作。他看到吴郎中抓出了一把灰黑色、带着细密横纹、如同干枯树枝般的根茎(沈墨轩脑中瞬间闪过:芦根?),又抓了一小撮土黄色、细长卷曲、带着辛香气味的根须(白茅根?),接着是几片边缘有锯齿、颜色暗绿发黑、散发浓烈苦味的叶子(败酱草?),最后又从一个脏兮兮的陶罐里,捏了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石膏粉?),胡乱地混在一起,用一张同样油腻的草纸包了。
“喏。” 吴郎中把药包随手丢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三碗水熬成一碗,早晚各一次。熬药时加两片姜,压压腥气。喝完要是还咳血,趁早找地方埋了,别脏了老子的地方。” 语气冷漠得如同处理一件垃圾。
沈墨轩顾不上对方的刻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起那包粗糙得硌手的药包,紧紧攥在手里。那混合着土腥、苦涩、辛辣的怪异气味钻入鼻腔,此刻却如同仙乐纶音!有了它,就有了一线生机!
“多…谢…” 他嘶哑地道谢,抱着药包和怀里的包裹,转身就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掀开破草帘,一步踏出窝棚的瞬间——
“熊爷!看!是那小子!在那破郎中窝棚里!”
一个尖利、带着狂喜和谄媚的熟悉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墨轩的耳膜!
沈墨轩的心脏骤停!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猛地抬头!
只见窝棚外不远处的垃圾堆旁,三个凶神恶煞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正死死地盯着他!为首者,正是满脸横肉、酒糟鼻通红的熊屠子!他三角眼里燃烧着怨毒和贪婪的火焰,死死盯着沈墨轩怀里的包裹和那个药包!他身后,是昨天那两个跟班,瘦猴和冬瓜!瘦猴手里拎着一根新的、更粗的烂木棍,冬瓜则拿着一卷更粗的麻绳,脸上都带着狰狞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容!
他们竟然真的追来了!而且堵在了这里!
“小杂种!老子就说你跑不了!” 熊屠子狞笑着,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阴影将沈墨轩完全笼罩,“昨天有贵人救你,今天看谁还能来!把你怀里那包宝贝,还有那药,乖乖交出来!再跪下给爷磕十个响头,叫一百声爷爷,爷高兴了,兴许赏你留个全尸!”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墨轩!前有恶狼,后是散发着恶臭的窝棚和冰冷的汴河!无处可逃!他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包裹和药包,身体因恐惧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怀里的碎瓷片隔着粗麻布,冰冷而尖锐地硌着他的肋骨。
“妈的!还抱着?找死!” 瘦猴怪叫一声,手里的烂木棍带着风声,狠狠朝沈墨轩的膝盖扫来!这一下要是打实了,腿骨必断!
生死关头!沈墨轩被逼到了绝境!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向侧面一扑!
呼!
木棍擦着他的裤腿扫过,带起一股寒风!
沈墨轩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泞的河岸上,怀里的包裹散开!那包污秽的桐油、一小包碎米麦粒、厚重的粗麻布、锋利的碎瓷片,连同那包救命的药,全都滚落出来!
“宝贝!都是老子的!” 熊屠子看到桐油的光泽,眼睛瞬间红了,如同饿狼般扑向地上的东西!冬瓜也挥舞着麻绳冲上来,试图捆住沈墨轩!
“药!我的药!” 沈墨轩目眦欲裂!他顾不上其他,眼中只有那包滚落在污泥边缘的、用草纸包裹的救命药!那是他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他如同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包药!手指在冰冷的污泥中疯狂扒拉,终于抓住了药包的一角!
“找死!” 熊屠子一脚狠狠踹在沈墨轩的腰肋上!
“呃啊——!” 剧痛如同重锤砸下!沈墨轩眼前一黑,感觉肋骨似乎都要断裂!他整个人被踹得翻滚出去,嘴里喷出一大口混杂着脓血和泥污的秽物!但他死死攥着那药包的一角,如同溺水者抓着最后的浮木,任凭污泥糊满了脸,任凭剧痛撕裂身体,也绝不松手!
“妈的!给老子抢过来!” 熊屠子气急败坏,对着瘦猴冬瓜怒吼!
瘦猴狞笑着,举起木棍,对准沈墨轩死死攥着药包的手臂就要砸下!这一棍下去,手臂必断!
就在这千钧一发、沈墨轩即将彻底坠入深渊的瞬间——
“住手!”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如同碎冰撞击玉盘的女子声音,突兀地在混乱的河岸上空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熊屠子的怒吼、瘦猴的狞笑和汴河的涛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冻结了场中所有的动作!
熊屠子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半空,愕然回头!
沈墨轩也艰难地抬起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去!
只见在靠近虹桥桥墩、一处相对高些的、堆放着废弃缆绳的土堆上,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名女子。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料子却并不显华贵的深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棉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略显苍白的下颌和一抹紧抿的、颜色浅淡的唇。晨光熹微,勾勒出她身形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轮廓,如同河岸旁一株孤峭的青竹。
她站在那里,无声无息,仿佛与身后巨大的虹桥阴影融为一体。没有护卫,没有排场,只有一种沉静到极致、却又锐利如出鞘寒刃般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熊屠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这女子出现的太过诡异,气息也太过沉静危险,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但他横行霸道惯了,尤其是在这远离主码头、三教九流混杂的河汊之地,色厉内荏地吼道:“哪来的小娘皮!少管闲事!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女子并未动怒,甚至没有看熊屠子一眼。兜帽阴影下,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月光,越过熊屠子三人,精准地落在了泥泞中、死死攥着药包一角、如同濒死野兽般挣扎的沈墨轩身上。那目光在他惨白的脸、嘴角刺目的血污、以及那双因绝望和执拗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她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手从斗篷下伸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脆弱。但她的动作却异常稳定。
她的手中,并无刀剑,只拈着一枚铜钱。
一枚普通的、边缘磨损的“熙宁通宝”。
她拇指与食指拈着铜钱边缘,将其平平举起,对准了熊屠子那张凶横的脸。
然后,在熊屠子、瘦猴、冬瓜惊愕不解的目光中,在沈墨轩因剧痛和窒息而模糊的视线里——
女子拈着铜钱的手指,极其轻微、却又无比迅捷地一弹!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骤然响起!
那枚铜钱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暗金色流光,如同被无形的强弓劲弩射出,撕裂了清晨湿冷的空气!
目标,直指熊屠子眉心!
快!太快了!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
熊屠子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恐,三角眼中只来得及映出那一点骤然放大的、致命的暗金色光芒!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如同熟透西瓜被砸碎的轻响!
熊屠子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眉心处,一个指头大小的、边缘极其光滑的血洞赫然出现!没有鲜血狂飙,只有一股混合着白色脑浆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如同缓慢蠕动的蚯蚓,顺着他的鼻梁蜿蜒流下。
他脸上的表情永远定格在惊愕与茫然交织的瞬间,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河岸污泥中,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瘦猴和冬瓜脸上的狞笑瞬间僵死,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他们手中的木棍和麻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出眼眶,死死地盯着地上熊屠子眉心那个狰狞的血洞,以及那缓缓渗出的、混合着脑浆的暗红液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从两人裤裆里弥漫开来。
河风吹过,带着血腥和污浊的气息。
沈墨轩趴在地上,浑身冰冷,连咳嗽都忘记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枚铜钱!只是一枚最普通的铜钱!竟然如同强弓劲弩射出的利箭,瞬间洞穿了熊屠子坚硬的颅骨!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何等诡异的手段!
那女子依旧静静地立在土堆之上,深青色的斗篷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拈着铜钱的手指已经收回斗篷之下。兜帽阴影下,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扫过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屎尿齐流的瘦猴和冬瓜。
没有言语,没有威胁。但那目光所及之处,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瘦猴和冬瓜最后一丝侥幸。
“鬼…鬼啊!” 瘦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远处逃去,连头都不敢回!
冬瓜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连滚了几圈,才连滚带爬地跟着瘦猴消失在一片窝棚的阴影里,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散发着恶臭的痕迹。
河岸上,只剩下死去的熊屠子,和趴在泥泞中、死里逃生、却陷入更深惊骇的沈墨轩。
那女子并未理会逃走的两人,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沈墨轩身上。这一次,沈墨轩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探究,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她缓缓迈步,从土堆上走了下来。步伐轻盈无声,如同踏在云端。深青色的斗篷下摆拂过湿冷的泥地,却没有沾染丝毫污秽。
她走到沈墨轩面前,停下。居高临下。
沈墨轩挣扎着抬起头,试图看清兜帽下的面容,但阴影太深,只能看到那抹紧抿的、颜色浅淡的唇,和一小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巴。
女子并未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脚。
一只穿着深青色软底布鞋、纤尘不染的脚。
她用鞋尖,极其随意地,拨了拨沈墨轩死死攥在污泥里的那包草药。动作轻佻,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淡淡的嫌弃。
沈墨轩的心猛地一沉!药!她也要抢这药?!
巨大的屈辱感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刚出狼窝,又入虎穴?难道这唯一的生路也要被夺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药包死死压在自己身下,沾满污泥和血污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如同困兽般的绝望和执拗,死死地迎向兜帽下的阴影!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嗬嗬声,表达着绝不屈服的意志!
女子似乎被沈墨轩这濒死挣扎的姿态和眼神微微触动了一下。她拨动药包的鞋尖停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晨风吹动她的斗篷,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清冷的、类似雪后松针的淡香。
终于,她收回了脚。没有再看那药包一眼。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沈墨轩惨烈的状况,最后落在他散落在污泥中的那包污秽的桐油、碎米麦粒、粗麻布,以及那块边缘异常锋利的白色碎瓷片上。
她的视线在那块碎瓷片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她再次抬起手。这一次,不是拈着铜钱,而是从斗篷下拿出一个小小的、同样深青色、没有任何纹饰的布囊。她将布囊随手丢在沈墨轩身边的污泥上,布囊口散开,露出里面几块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深褐色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沈墨轩从未闻过的、极其浓郁复杂的药香,瞬间压过了周围的腥臭和污浊!
这药香…比葛老爹描述的吴郎中的药,更纯粹!更霸道!仅仅是闻到一丝,沈墨轩那如同火烧的肺部似乎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清凉!
“你那药,是催命符。” 女子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如同碎冰撞击,“这个,一天含化一片。三片。省着点用。”
说完,她不再看沈墨轩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件垃圾。深青色的身影悠然转身,步履依旧无声,如同融入晨雾的幽灵,沿着河岸,向着虹桥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巨大的桥洞阴影和弥漫的晨雾之中。
河岸上,死寂重新降临。只有汴河浑浊的涛声,拍打着水栅栏,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响。
沈墨轩趴在冰冷的污泥里,浑身剧痛,肺部灼烧,大脑一片混乱。熊屠子眉心那个狰狞的血洞还在眼前晃动,那女子清冷的声音和那浓郁奇异的药香还在鼻端萦绕。
他颤抖着伸出手,先是紧紧抓住那包沾满污泥、但依旧被他视若生命的草药。然后,目光落在那深青色的布囊上。
布囊静静躺在污泥里,像一块来自幽冥的邀请函。
他挣扎着,用沾满血污污泥的手,艰难地打开了布囊。里面是三块指甲盖大小、深褐色、质地坚硬、散发着浓郁异香的“药片”。这绝非吴郎中那种粗糙的草药可比!
生的诱惑,如此强烈!但女子的警告犹在耳边——“你那药,是催命符”!
吴郎中的药…是假的?还是…有毒?!
巨大的后怕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如果…如果刚才真的熬了那药喝下去…
他猛地看向熊屠子的尸体,又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腾——恐惧、震撼、疑惑、以及一丝…死里逃生的茫然。
他咬紧牙关,将吴郎中的那包草药死死攥成一团,用尽力气,狠狠扔进了旁边湍急浑浊的汴河!药包瞬间被浊浪吞没!
然后,他颤抖着拿起那深青布囊,将三片深褐色的奇异药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奇异的药香钻入肺腑,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他挣扎着,将散落的桐油、碎米麦粒、粗麻布、碎瓷片重新包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熊屠子眉心那个致命的血洞,以及女子消失的桥洞方向。
他扶着冰冷的河岸泥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和力气,一点一点,挣扎着爬了起来。怀抱着那点微薄的“宝藏”和那三片救命的异药,踉踉跄跄,一步一挪,朝着瓦子巷的方向,如同受伤的孤狼,再次没入这座巨大城市苏醒前的、冰冷而残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