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
暖阁内,浓重的药味与昂贵的熏香混杂,形成一种令人胸闷的甜腻气息,挥之不去。袁绍半倚在锦榻之上,面色较之前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因干渴和虚弱而皲裂。许攸最终确认投奔曹操的急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神之上。愤怒、羞耻、被至信之人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对未知危险的深刻恐惧,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淹没。
“许攸……奸贼!国贼!无君无父之徒!”他猛地捶打着身下的软榻,声音嘶哑无力,却蕴含着刻骨的恨意,“我待他以腹心,授他以权柄……他竟……竟携我河北命脉,投了那阉宦之后!奇耻大辱!此恨难消!”
审配、逢纪,以及刚刚被紧急从青州边境召回述职的郭图,此刻皆跪伏在地,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们都明白,这位看似依旧位高权重的主公,心神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任何一丝不慎都可能引燃最后的毁灭。
“主公息怒!万望保重贵体啊!”审配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悲愤与请罪之色,“此皆臣等监察不力,未能及早识破此獠狼子野心,酿成如此塌天大祸!然,事已至此,悔恨无益,当务之急,是必须设法补救,绝不能让曹孟德轻易利用那背主之贼带来的优势!”
“补救?虚实尽丧,机密外泄,还能如何补救?!”袁绍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地望向虚空,充满了无力感。
刚从青州风尘仆仆赶回的郭图,眼珠急速转动,立刻抓住机会进言:“主公,那许攸虽狡诈,然其品性瑕疵,天下皆知!贪财忘义,倨傲自矜!他今日能叛主公,安知他日不会因利而再叛曹操?此等反复无常之辈,纵是曹孟德,心中岂能无疑?此,正是我等可以着力之处!”
逢纪也迅速反应过来,补充道:“公则(郭图字)所言切中要害!曹操生性多疑,刻薄寡恩,许攸又非其旧部心腹,骤然来投,且携此‘重礼’,曹操表面欢喜,内心必然警惕!我等正可巧妙利用此点,行离间之计,使其君臣相疑!”
这番话如同在浓稠的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让绝望中的袁绍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病态而执拗的光芒:“离间……如何离间?详细道来!”
审配精神一振,沉声禀奏:“主公,当双管齐下,虚实结合!其一,便是广布流言,攻心为上!动用我方在兖、豫等地所有潜藏力量,不惜代价,大肆宣扬许攸过往劣迹。详述其在河北时如何贪墨军资,索贿下属,更因其族侄许骃贪污巨款之事败露,恐受牵连,故而畏罪叛逃!尤其要强调,此人毫无忠义廉耻,今日能卖旧主,明日价码足够,亦能再卖新主!务求使曹操麾下文武,乃至市井巷陌,皆闻其臭名,视其为无德小人!此乃动摇其信任根基!”
袁绍听得连连点头,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好!此计大善!就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他许子远是个什么货色!还有何策?”
郭图阴冷一笑,接过话头,走到悬挂的地图前:“其二,便是将计就计,反设陷阱!许攸既知我军情,曹操必依其言,寻我弱点攻击。我等便可……顺势而为,故意泄露‘机密’!”他手指精准地点在与兖州接壤的某处,“例如,可令心腹细作,设法让曹军斥候‘意外’探知,我军因粮草转运艰难,将于此地——黑风峪,秘密囤积一批‘重要’军粮,并派‘大将’韩莒子率‘五千精锐’驻守。此地看似紧要,实则地形利于设伏。实则,那粮草大部可为诱饵,那‘精锐’亦可掺杂部分老弱,而在其进军必经之险要处,埋伏我真正善战之师!若曹操信了许攸,派轻兵锐卒来袭,则必入彀中,我可趁机围而歼之,重创其军!”
逢纪抚掌赞道:“此计精妙!名为‘泄密’,实为‘请君入瓮’!黑风峪确为粮道节点,许攸亦知,此计方能取信。只要运作逼真,不露破绽,不怕那多疑的曹孟德不动心!即便不能全歼来敌,只要能予其重创,便足以挫其锐气,更可借此良机,让曹操深刻怀疑许攸带来的情报真伪,甚至疑心这是许攸与我等串通演出的苦肉之计!”
这三名袁绍麾下核心谋士,在巨大的外部危机压迫下,暂时搁置了内部纷争,合力构思出了一条极其狠辣精准的反击策略。此策充分利用了曹操的多疑性格和许攸自身难以洗刷的道德污点。
袁绍听着这环环相扣的毒计,浑浊的眼珠里重新迸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被仇恨与求生欲点燃的火焰。“好!就依此计!审配,流言散布之事,由你总揽,我要让许攸之名,臭不可闻!郭图、逢纪,黑风峪诱敌之策,由你二人精心布置,务求天衣无缝,我要让曹阿瞒,赔了夫人又折兵,有来无回!”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最后几个字,随即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丝。
“臣等领命!必不负主公重托!”三人齐声应诺,迅速退下,分头布置。
很快,一道道加密的指令从邺城大将军府秘密发出。袁绍势力范围内所有能动用的宣传与情报渠道都被高效动员起来,关于许攸贪婪索贿、家族贪腐、最终畏罪叛逃的种种“确凿细节”,被精心编织,如同瘟疫的孢子,通过商旅、细作、乃至故意放纵的边境流民,向兖州、豫州地区迅速渗透、扩散。
与此同时,在靠近兖州边境的黑风峪一带,一场精心导演的“大戏”也悄然拉开帷幕。一支规模可观的运粮车队“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这个位于山谷要冲的小城,随后,明显带有主力部队标志的军士开始大张旗鼓地加固城防,增派哨岗,巡逻队往来频率急剧增加。所有迹象都明确无误地指向——这里正在被建设成一个重要的前沿粮草补给基地。而这些动向,又“恰到好处”地被几批“运气不错”的曹军精锐斥候敏锐地捕捉并确认。
河北这头遭受重创的巨兽,在经历了最初的剧痛与混乱后,终于从地上爬起,龇出了它依旧锋利的獠牙,向着给予它致命背刺的叛徒和趁火打劫的宿敌,发出了凶狠而狡诈的反扑。它誓要将背叛者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更要利用背叛者带来的“情报优势”,布下一个致命的死亡陷阱,将那野心勃勃的宿敌,一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这条凌厉的反击之策能否成功,不仅取决于计策本身的周密与逼真程度,更取决于曹操的判断、许攸的应对,以及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的运气。北方的局势,因许攸一人的去留,变得愈发诡谲难测,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