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冻结。
无论是狂热的武将,还是激愤的文官,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还凝固着前一刻的表情。
震惊。
错愕。
以及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彻骨的寒意。
削藩!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这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三息。
三息之后,是火山的喷发!
“大逆不道!”
一声雷霆般的爆喝,炸响在死寂的殿堂!
镇北侯王崇,那张饱经风霜的刀疤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从队列中跨出,伸出一根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大殿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
“你这黄口小儿!安敢说出此等动摇国本之言!”
“削藩?你是要逼反天下宗亲吗!你是要让我大明,重蹈前朝骨肉相残的覆辙吗!”
“陛下以武立国,封赏宗亲,乃是酬功,是根本!你此举,是要掘我大明的根!”
王崇的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他身后那群刚刚还在为大皇子摇旗呐喊的武将勋贵,瞬间炸了!
“乱臣贼子!此子当诛!”
“我等追随陛下南征北战,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世代富贵吗?你此策一出,是断了我等所有人的念想!”
“陛下!三殿下此言,居心叵测!必是受了奸人蛊惑,意图霍乱我大明江山!”
他们奋斗一生的目标,他们所有荣耀的终点,在祝元瑾那冰冷的三条策论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这已经不是政见之争。
这是你死我活的仇寇!
然而,还不等武将们的怒火烧到顶点。
另一侧,文官队列之首,内阁首辅张敬,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老脸,此刻也已是铁青一片。
他猛地一甩袍袖,同样跨步出列。
他的腔调没有王崇那般粗鄙,却更加阴冷,更加诛心。
“刻薄寡恩!”
张敬痛心疾首,对着龙椅之上的祝兴宗,重重叩首。
“陛下!太祖以仁德定天下,恩泽宗室,方显皇家气度!三殿下此策,视宗亲如仇寇,视手足如草芥!此等凉薄心性,若是为君,天下臣民,岂不人人自危!”
“此策一出,陛下之仁德何在?皇室之颜面何存?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之国本,又将置于何地!”
他身后那群文官,也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群起而攻之。
“张首辅所言极是!此举过于激进,有违圣人教化!必将引发天下大乱!”
“为君者,当怀柔天下,以德化人!三殿下此策,与虎狼何异!”
“请陛下严惩三殿下,以正视听,以安宗室之心!”
就在这一瞬间,一副荒谬绝伦的画面,出现在了太和殿上。
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势同水火的文武两大集团,此刻,竟然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同仇敌忾,枪口一致,将所有的怒火与攻讦,都倾泻向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的身影。
大皇子祝元龙和二皇子祝元丰,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惧,以及一丝更为隐秘的狂喜。
这个蠢货,他自己找死!
“父皇!”祝元龙第一个站了出来,满脸的义正辞严,“三弟此言,简直是丧心病狂!他这是嫉妒我与二弟,意图霍乱朝纲,其心可诛!”
“父皇,”祝元丰也紧跟着上前一步,脸上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痛心模样,“三弟平日里看着安静,不想内心竟如此偏激狠毒。儿臣恳请父皇彻查,三弟背后,是否有人蛊惑,意图不轨!”
一瞬间。
祝元瑾,成了满朝公敌。
他被整个朝堂,被他所有的同僚,被他的两位亲生兄长,彻底地,完全地,孤立了。
无数的指责。
无数的怒骂。
无数的弹劾。
如同山崩海啸一般的浪潮,从四面八方,向着他那单薄的身影,疯狂涌来。
要将他撕碎,将他吞没,将他碾成齑粉。
然而。
站在风暴最中心的祝元瑾,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争辩,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抬着头,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愤怒、恐惧、嫉妒、贪婪而彻底扭曲的脸。
他看着自己的大哥,那张因为嫉妒而涨红的脸。
他看着自己的二哥,那张在悲悯面具之下,隐藏不住得意的脸。
他看着王崇,看着张敬,看着那些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文武百官。
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滑稽的戏剧。
龙椅之上。
祝兴宗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那个被整个世界孤立的,孤独站立的儿子。
他的心中,没有愤怒,没有失望。
反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无法遏制的,滚烫的激动!
这才是他的儿子!
这才是他祝兴宗的种!
敢于直面问题,敢于挥起屠刀,敢于与整个世界为敌!
疯子也好,骗子也罢,都不过是池中之物。
唯有眼前这个,在所有人眼中都已是必死无疑的儿子,才真正拥有与他一样的,属于开国帝王的,魄力与狠绝!
那颗早已被朝堂纷争消磨得疲惫不堪的帝王之心,在这一刻,重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大殿内的声浪,已经达到了顶峰。
“请陛下下旨,将此乱臣贼子,打入天牢!”
“请陛下废黜其皇子之位,以儆效尤!”
在所有人都以为,祝元瑾下一刻就会被愤怒的皇帝下令拖出去斩首示众时。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储位之争,即将以一种最荒诞的方式,落下帷幕时。
珠帘之后。
那片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的,代表着另一重至高权力的空间里。
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细微的声响。
“叮。”
那是白瓷茶杯盖,与杯身,轻轻碰撞的声音。
声音不大。
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贯穿了全场的喧嚣。
整个太和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惊疑不定的视线,投向了那道明黄色的珠帘。
一道平淡的,清晰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腔调,从帘后,缓缓响起。
那腔调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方才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到了太和殿的每一个角落。
“哀家,觉得元瑾说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