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再一次,缓缓地,从那两个光芒万丈的儿子身上移开。
最后,落在了大殿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还站着一个影子。
他的第三个儿子,祝元瑾。
从始至终,他都像一个真正的影子,安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这场足以决定帝国未来走向的激烈争吵,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瘦弱的肩膀在宽大的皇子服饰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格格不入。
祝兴宗的心中,闪过一丝自嘲。
够了。
全都够了。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他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要走完这个流程,让所有人都彻底死心。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祝兴宗的儿子,除了一个疯子和一个骗子之外,剩下的那个,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懦弱的影子。
祝兴宗缓缓抬起了手。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整个太和殿的喧嚣,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无论是状若癫狂的武将,还是义愤填膺的文官,都在这一瞬间,噤若寒蝉,齐刷刷地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那份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帝王威严,让所有人瞬间清醒。
祝兴宗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缓缓开口。
他的腔调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太和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的疲惫。
“老三,到你了。”
此言一出,全场一静。
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都愣住了。
老三?
哪个老三?
许多人才第一次将他们的视线,真正投向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几乎快要被所有人遗忘的身影。
哦,原来是三皇子祝元瑾。
他怎么还在这里?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荒谬。
这场对决,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大皇子祝元龙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那错愕便化作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父皇这是要做什么?让这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弟弟上场,是为了衬托自己吗?
二皇子祝元丰则是微微一怔,随即,他那张总是带着仁德面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同情的微笑。
他对着祝元瑾的方向,微微颔首,仿佛是在鼓励这个可怜的弟弟。
他们的支持者,无论是镇北侯王崇,还是首辅张敬,此刻的想法都出奇地一致。
这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一个陪衬。
一个用来结束这场闹剧的,无足轻重的工具。
没有人对他抱有任何期待。
没有人认为他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
一个连像样的幕僚都没有,平日里见了宫中管事太监都要躬身行礼的闲散皇子,能懂什么叫国朝大政?
在全场那或轻视、或同情、或漠然的注视下。
在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里。
三皇子祝元瑾,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像两位兄长那样,迈着沉稳或从容的步伐。
他只是平静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走到了那片因为文武对峙而形成的,空旷的无人地带。
走到了风暴的中心。
他的脚步声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死寂的殿堂之上。
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皇子常服,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仿佛三日三夜未曾合眼。
他的手中,拿着一卷策论。
那卷策论,没有锦缎包裹,只是用一根普通的麻绳,简单地系着。
他将这卷纸,递给了身旁躬身侍立的大太监王富贵。
王富贵愣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看起来有些寒酸的纸卷,快步呈送到了龙椅之前。
祝兴宗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厌烦。
他随手接过,漫不经心地展开。
那张纸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的废话。
只有一行行密密麻麻,却又清晰无比的数字。
只有一个个冰冷到残酷的,基于大明律法与宗室条例的,推演。
洪武二十三年,宗室人口九十七人,岁俸三万石。
洪武四十年,宗室人口预计三百余人,岁俸十一万石。
洪武六十年,宗室人口预计千人以上,岁俸四十万石。
……
洪武一百年,宗室人口预计万人,岁俸五百万石,占国朝岁入三成!
洪武一百五十年,宗室人口预计五万人,岁俸两千万石,占国朝岁入七成!
一笔笔,一条条。
比他那夜在武英殿中,亲自演算出的结果,还要详尽。
还要残酷。
还要致命!
祝兴宗拿着那张薄薄草纸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这张纸,哪里是什么策论。
这分明是一份早已写好了的,大明王朝的死亡判书!
就在这时。
那个始终沉默的,站在大殿中央的影子,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急不缓,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清晰地划过每个人的耳膜。
“启禀父皇,皇祖母。”
“儿臣以为,大兄之策,乃取乱之道。”
“二兄之策,乃无用之功。”
一言出,满堂皆惊!
整个太和殿,瞬间炸开了锅!
“狂妄!”
“竖子安敢如此口出狂言!”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评判两位殿下!”
无论是武将集团,还是文官集团,在这一刻,竟出奇地同仇敌忾,所有人都对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怒目而视。
就连祝元龙和祝元丰,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打量着这个他们从未正眼瞧过的弟弟。
祝元瑾对周围的滔天怒火,置若罔闻。
他只是平静地,继续陈述着。
“我大明立国二十三载,宗室人口尚不满百。此时不行雷霆之法,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到百年之后,宗亲数万,盘根错节,尾大不掉,再行补救吗?”
“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他微微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无人敢直视的,锐利的光。
他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策论。
那不是什么奇谋巧计,更不是什么圣人教化。
那是一把刀。
一把闪烁着森然寒光,即将要对着自己整个宗族,狠狠砍下去的,屠刀!
“儿臣之策,唯有二字。”
“削藩!”
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
整个太和殿,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鄙夷,都在这一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彻底冻结。
削藩!
他竟然敢说出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在历朝历代,都意味着流血,意味着动乱,意味着骨肉相残!
不等众人从这惊天动地的两个字中反应过来。
祝元瑾那冰冷而又清晰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只是冷静地,一条一条地,陈述着自己那套足以让任何人头皮发麻的方案。
“其一,改制!”
“自今岁起,凡宗室袭爵,除亲王世袭罔替外,其余爵位,降等承袭!郡王之子,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之子,为辅国将军。五世之后,与民同籍,自食其力!”
“其二,削禄!”
“除朝廷定制之岁俸外,所有亲王、郡王名下之封地、盐引、商税、矿山,一律收归国有,纳入户部统管!皇室宗亲,不得与民争利!”
“其三,考功!”
“即刻设立‘宗正院’,凡我祝氏宗亲,无论嫡庶,年满十六者,皆需入学。欲入仕途者,或凭科举,或凭军功,与天下士子别无二致!严禁任何宗室子弟,无功受禄,坐食国朝俸禄!”
一条。
又一条。
每一条,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所有人的心上!
每一条,都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插现有制度的心脏!
每一条,都是在掘整个皇室宗亲,整个勋贵集团的根!
狠!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削藩了!
这是在用最酷烈的手段,将所有未来可能出现的,寄生于这个王朝之上的蛀虫,提前扼杀在摇篮里!
整个太和殿,从哗然,到震惊,最终,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镇北侯王崇那张布满伤疤的脸,一片煞白。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首辅张敬那双总是半眯着的老眼,瞪得浑圆。他看着祝元瑾,那打量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恐惧。
跪在前方的祝元龙和祝元丰,更是如遭雷击。
他们看着那个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弟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们终于明白。
他们所以为的殿前策对,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而这个他们眼中的影子,从一开始,就准备掀了整张桌子!
所有人都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那个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的身影。
那不是一个皇子。
那是一个手持屠刀的,冷酷无情的帝王。
珠帘之后。
林羽端坐的身影,微微动了。
她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杯不知何时已经凉透的茶盏。
那张始终慵懒平静,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笑意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淋漓尽致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