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元龙将奏章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充满了即将大展宏图的豪情。
“儿臣,恳请父皇恩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太和殿,被彻底割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寒冰。
以镇北侯王崇为首的武将勋贵集团,他们一个个面庞涨红,呼吸粗重,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的铁骑踏破贺兰山阙,看到了无数的功勋爵位如雪片般飞来。
“殿下英明!此乃万世之功!”
“臣愿为殿下先锋,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开疆拓土,扬我国威!这才是陛下血脉该有的气魄!”
赞颂之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狂热的声浪,拍打着太和殿的盘龙金柱,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而在这片火焰的对面,文官的队列,则是一片死寂的寒冰。
户部尚书那张本就因常年算计而显得有些蜡黄的脸,此刻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变成了一种难看的死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国库的大门被无情地撬开,里面堆积如山,耗费了二十多年才积攒下来的金银,被一车一车地拉向北方那片永远也填不满的战场。他的身体晃了晃,若非身旁的同僚扶了一把,恐怕就要当场昏厥过去。
站在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张敬,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瞪得浑圆。他的身体在宽大的仙鹤补子官袍下,剧烈地颤抖着。
那不是恐惧。
是极致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
国贼!
此子,乃国贼也!
以天下百姓的生计,以整个王朝的根基,去赌一个所谓的开疆拓土之功!这不是雄心壮志,这是疯狂!是拿亿万生民的性命,去满足他和他身后那群战争鬣狗的贪婪私欲!
张敬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前去,指着祝元龙的鼻子,痛斥其为动摇国本的乱臣贼子!
可他不能。
他看了一眼龙椅之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皇帝。
他只能死死地忍住。
龙椅之上,祝兴宗的面具,完美无瑕。
他依旧是那个威加四海,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明皇帝。
可在那张面具之下,那颗属于父亲,属于帝王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地,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失望。
前所未有的失望。
他从祝元龙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中,没有听到半点治国理政的思路,没有看到半分对天下苍生的体恤。
他只看到了被那群骄兵悍将煽动起来的,毫无理智的野心。
只看到了对战争最肤浅,最无知的幻想。
以战养战?开疆拓土?
说得轻巧!
他祝兴宗自己,就是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爬出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的绞肉机一旦开启,吞噬的是什么!
是人命!是钱粮!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好不容易才让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重新焕发出的一点点生机!
这个蠢货!
他竟然想用一场更大,更疯狂的豪赌,去解决一个内部的隐患!
祝兴宗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缓缓收紧。他仿佛能透过祝元龙那张意气风发的脸,看到他身后,王崇那群人贪婪而急切的嘴脸。
他的儿子,已经成了他们攫取军功,加官进爵的工具。
珠帘之后。
林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茶水,不知何时,已经凉了。
就像她对这个大孙子的心一样。
蠢。
蠢得无可救药。
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更蠢一些。
她本以为,祝元龙就算再鲁莽,也会提出一些诸如“裁撤冗余”、“以功代赏”之类的折中之策。
却万万没想到,他给出的,竟是这样一个饮鸩止渴,自掘坟墓的国贼之策。
用牺牲整个国家的根基,来满足他个人和勋贵集团的功名欲。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头脑发热了。
这是坏。
是骨子里的自私与凉薄。
太和殿内的喧嚣,渐渐平息了下来。
那些狂热的武将们,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皇帝陛下,没有说话。
没有赞许,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那张高高在上的威严脸庞,平静得像是一块万年玄冰。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梁骨,悄然爬了上来。
就连跪在大殿中央,原本自信满满的祝元龙,也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偷偷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皇,却只看到了一双深邃如海,不带任何温度的眼睛。
祝兴宗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那淡漠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始终安静站立的二儿子身上。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最明确的态度。
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加沉重的,否定。
侍立在侧的王富贵,瞬间会意。
他往前挪了半步,手中拂尘一甩,那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再次划破了殿中压抑的死寂。
“宣——”
“二皇子元丰,殿前策对!”
这道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
祝元龙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了一旁。
武将们的赞颂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安慰和鼓励的示意。
但祝元龙却觉得,那些目光,此刻竟有些刺眼。
他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
父皇一定只是在权衡,一定是被那些文官影响了。对,一定是这样。
二皇子祝元丰,动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素雅的月白蟒袍,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与那失魂落魄的兄长,擦肩而过。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哀伤,仿佛在为兄长的鲁莽而痛心。
只是,在他低头的那一瞬,一抹无人察觉的,淡淡的轻蔑,从他的唇边,一闪而过。
他走到祝元龙方才跪拜的位置,动作行云流水,无可挑剔地行了跪拜大礼。
他的姿态,比祝元龙更加谦恭,更加标准,将一个仁孝之子的形象,演绎到了极致。
“儿臣祝元丰,叩见父皇。”
“孙儿祝元丰,叩见皇祖母。”
礼毕。
他缓缓起身,双手捧着那卷用上好蜀锦包裹的奏章。
他没有像祝元龙那样,急于展示自己的观点。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
目光扫过对面那些因为愤怒而身体紧绷的文臣,扫过那些依旧带着几分不忿的武将。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大殿每一个人的耳中。
其中,饱含着一种对朝堂纷争的痛心,一种对黎民百姓的悲悯。
他缓缓展开手中的奏章,用一种温润而又带着几分沉郁的腔调,开口了。
“启禀父皇,皇祖母。”
“儿臣以为,皇兄之策,虽有雄心,却非治国之本。国之大者,非在兵戈,而在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