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坛主,难道我们偌大的无生教,连一本根本经文都没有吗?
林羽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喧嚣热烈的气氛,瞬间被冻结。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杯盏,几十道视线,从震惊,到错愕,最后齐刷刷地汇聚到了主位上的刘明远身上。
刘明远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经文?
什么经文?
他们无生教,从根子上说,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流民,被几个有些手段的骗子和地痞头子组织起来的草台班子。
核心思想就是搞钱,搞粮,搞地盘。
什么时候有过那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起码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
他额角的汗珠,豆大一颗,顺着僵硬的脸颊滑落,滴在名贵的丝绸衣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林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本该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清亮得可怕,仿佛能将他内心所有肮脏龌龊的想法,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不是质问。
那是一种纯粹的,混杂着失望与难以置信的错愕。
“刘……刘坛主?”
旁边一个舵主,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了一句。
这一声,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明远浑身一颤,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真人……真人说笑了。”
“我教教义,博大精深,皆是由老母托梦,口口相传,印在每个兄弟的心里,又……又何须诉诸笔墨……”
他的辩解,苍白而无力。
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口口相传?”
林羽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随即发出一声满含悲悯的叹息。
“糊涂啊!”
她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刘坛主,你可知道,一言出口,经十人之耳,过百人之口,便会面目全非!”
“你所说的教义,与他说的教义,本就有了偏差。再传下去,传到百人,千人,万人之后,那还是我无生圣教的根本大道吗?”
“那只会变成滋生异端,动摇根基的毒瘤!”
“届时,人心离散,教众迷惘,我圣教偌大的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她这番话,字字诛心,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无生教高层的心上。
在场众人,大多是些不识字的粗人。
他们以前只觉得,能骗到人,能收到钱,就是本事。
可今天,被这位玄云真人一点拨,他们才恍然大悟。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一个教派,要是连自己信奉的东西都说不明白,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那还怎么拧成一股绳,怎么去骗更多的人?
刘明远被说得哑口无言,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他看着林羽那痛心疾首的模样,那份殚精竭虑为圣教未来的赤诚,心中最后的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
这位真人,是真心为我圣教好啊!
是自己,是自己太短视,太愚钝了!
“扑通!”
刘明远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心服口服。
“真人一言,令我等茅塞顿开!我等愚钝,险些误了圣教大业!还请真人恕罪,指点迷津!”
他身后,一众舵主香主,也纷纷跪下。
“请真人指点迷津!”
林羽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缓缓走上前,亲手将刘明远扶了起来。
这一下,给足了他面子。
“诸位不必如此,贫道亦是圣教一员,为圣教分忧,乃是分内之事。”
她的姿态,悲天悯人。
“隐患既已发现,便要将其根除。当务之急,便是要将老母的慈悲与智慧,汇编成册,定为我教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根本经文!”
“此经文,将是我教传道之基石,是所有信众行事的准则!”
“经文一出,思想统一,人心凝聚。届时,我教上下,万众一心,何愁大业不成?何愁老母的荣光,不能洒遍这天下每一个角落?”
林-羽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为他们描绘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宏伟蓝图。
刘明远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得满脸通红。
对啊!
经文!
有了这玩意儿,他们就不再是人人喊打的邪教匪寇了!
他们就是有思想,有体系,有传承的“名门正派”!
“真人说的是!真人说的是啊!”
刘明远激动地搓着手,“我等……我等都听真人的!真人您学究天人,德高望重,这编写经文的大任,就……就拜托您了!”
“拜托真人!”
众人齐声附和。
然而,林羽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可。”
她断然拒绝。
刘明远一愣。
“贫道虽读过几卷道藏,但终究是玄门出身,对老母的圣意,领会不深。”
林羽的脸上,满是谦逊与严谨。
“编写经文,乃是为我圣教立下万世之基的头等大事!一字一句,都必须精准无误地传达老母的旨意,绝不容许有半点个人的揣测与杜撰!”
“此事,非同小可。贫道人微言轻,不敢,也不能担此大任。”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编写经文的重要性,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刘明远急了。
“那……那可如何是好?我等都是些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更是难堪此任啊!”
林羽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
“此事,必须由一个真正能聆听老母圣训,洞悉真空家乡奥秘之人,来亲自主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普天之下,能担此任者,唯有一人。”
“谁?”刘明远下意识地追问。
“我教的至高领袖。”
林羽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虔诚与向往。
“无生老母在人间的化身,圣母大人!”
圣母大人!
这四个字一出,整个院落,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对于刘明远这些底层教众而言,“圣母”只是一个存在于口号中的,虚无缥缈的信仰图腾。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圣母”,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林羽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她转过身,对着刘明远,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贫道,有一不情之请。”
“还望刘坛主,能为贫道,为我河间分坛数十万信众,搭一座通天之桥!”
“贫道,恳请面见圣母大人!”
“贫道要亲自向圣母大人陈述编撰经文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并聆听圣母大人的圣裁,领会圣意,如此,方能着成一部真正能流芳百世,普度众生的无上宝典!”
她的请求,掷地有声。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
刘明远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面见……圣母?
这个念头,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可是,片刻的震惊之后,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机会!
这是天大的机会!
他正愁怎么把“玄云真人”这个大宝贝,这个天大的功劳,报上去,让上面的人知道!
现在,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引荐玄云真人面见圣母,并提出“编撰经文”这个足以改变整个圣教格局的伟大构想!
这功劳有多大?
他简直不敢想!
别说一个小小的香主之位,恐怕就是法王大人,都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真人!”
刘明远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一把抓住林羽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人您……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他语无伦次,当即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保证道。
“真人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
“我立刻!马上!就通过分坛最机密的渠道,将此事上报给香主大人!不!我直接想办法,把消息递到法王大人那里去!”
“真人您的功绩,您的远见,必将震动整个圣教!”
刘明远兴奋地来回踱步,脸上的贪婪与野心,再也掩饰不住。
林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鱼儿,终于咬住了那个通往更深水域的钩。
刘明远安顿好林羽,便立刻召集心腹,一头扎进了书房,开始了他那封注定要改变很多人命运的密信的撰写工作。
小院内,恢复了宁静。
祝青鸾帮着师尊收拾好东西,小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和不安。
“师尊,我们……我们真的要去见那个什么圣母吗?”
她小声地问。
林羽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没有回答。
她只是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夜风吹过,将她鬓角的白发,轻轻吹起。
一道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桂树的阴影下,单膝跪地。
林羽将手中的纸条,递了过去。
那道黑影伸出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恭敬地接过了纸条,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鱼已出水,静待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