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分坛的后堂，此刻已经不能称之为堂。
它更像一个巨大的金库。
一口口沉重的大箱子被抬了进来，打开，里面是满溢出来的铜钱、碎银，甚至是金裸子。
铜臭与香火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狂热气息。
刘明远，刘坛主，站在这一堆堆小山般的钱财面前，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一切。
“发了！我们发了！”
他的狂笑在堆满金银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癫狂。
“真人！您看到了吗！这就是神迹！这就是圣教的未来！”
他猛地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狂热，看着那个正被丫鬟们簇拥着，慢条斯理品茶的老道姑。
林羽端着茶杯，对那满屋的金银财宝视若无睹。
她只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那份从容与淡定，与周围的狂热形成了鲜明对比。
祝青鸾站在师尊身后，小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唢呐，看着那些箱子里的钱，小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这辈子，哪怕是在侍郎府最风光的时候，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
这些钱，足够买下整个河间县所有的肉包子了吧？
今晚，是庆功宴。
整个分坛的核心成员，都聚集在这座最奢华的院落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明远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走到林羽面前。
“真人！”
他“扑通”一声，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刘明远代表圣教上下所有兄弟，谢真人再造之恩！”
他身后，那几十名分坛的高层，也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声呼喊。
“谢真人再造之恩！”
刘明远把声势造的浩大，看似臣服，实则是想把林羽捧的高高的，能更好的为自己的地位和银钱服务，为了自己未来的地位和财富，别说跪一跪了，就算他大声喊一句奶奶，他也愿意。
林羽没有去扶他。
她只是将茶杯轻轻放下，受了这一拜。
“起来吧。”
她的腔调平淡，听不出喜怒。
“这都是无生老母的荣光，贫道不过是顺天而行。”
好一句顺天而行！
刘明远心中对这位玄云真人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
看看，这才是高人风范！
视金钱如粪土，视功劳如浮云！
他连忙爬起来，亲自为林羽斟满一杯酒。
“真人说的是！都是老母的荣光！”
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嗓门，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真人，您有所不知。今日法会之后，南直隶好几个分坛的香主，都派人送来了贺礼！就连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法王大人，都派人传话，说要嘉奖我们河间分坛！”
“这一切，都是真人的功劳啊！”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晋升香主，甚至是得到法王接见的未来。
宴席上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围着林羽，说着各种吹捧奉承的话。
然而，就在这最热烈的时候。
“唉……”
一声轻微的，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的叹息，忽然响起。
是玄云真人。
那张古井无波的苍老面容上，竟浮现出了一丝深深的忧虑。
整个宴会厅，瞬间鸦雀无声。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刘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真人？”
他连忙凑上前，紧张地问道：“可是酒菜不合胃口？还是……还是小的们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
他现在十分紧张林羽，害怕这位财神奶奶出一丁点的问题。
林羽缓缓摇了摇头。
“贫道忧虑的，非是此等俗物。”
她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
那本该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仿佛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今日法会，万民归心，看似盛况空前。”
她的嗓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
“然，贫道却见到了一个足以动摇我圣教根基的巨大隐患。”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动摇根基？
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
刘明远更是吓得一个哆嗦，酒都醒了大半。
“真人！此话怎讲？还请真人明示！”
林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刘坛主，我来问你，我教的教义，究竟为何？”
“教义？”
刘明远一愣，随即脱口而出：“自然是信奉无生老母，百年之后，回归真空家乡，享永恒极乐！”
这是他们传教时最常用的一套说辞。
“说得好。”
林羽点了点头，又指向旁边一个舵主。
“你来说。”
那舵主站起来，恭敬地回答：“回真人的话，是……是斩断尘缘，四大皆空，方能得见老母真容。”
林羽又指向另一个人。
“是……是广施钱财，积累功德，为前往真空家乡铺路……”
林羽一连问了好几个人。
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虽然大方向没错，但细节上却各有各的说法。
等到所有人都说完，林羽才缓缓开口。
“你们听到了吗？”
“同样是信奉老母，同样是追求极乐，你们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尽相同。”
“你们传教时，全凭一张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成体系，更无章法！”
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这便是贫道所说的隐患！”
“一个伟大的教派，必须要有统一的、能够指导所有信众思想和行为的根本经文！也就是‘教义’！”
“教义不存，则思想混乱！思想混乱，则人心不齐！人心不齐，我圣教如何能万世永昌，如何能将老母的荣光，洒遍天下？”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仿佛一个殚精竭虑为无生教着想的虔诚教徒。
刘明远和一众高层，都被说得面面相觑，冷汗直流。
他们以前只想着怎么骗人，怎么敛财，哪里想过这么深层次的问题？
现在被林羽一点拨，才猛然发觉，这确实是个天大的问题！
说得太有道理了！
真人不愧是真人，站的高度就是不一样！
刘明远对着林羽，又是深深一拜，这次是心服口服。
“真人一言，令我等茅塞顿开！我等愚钝，还请真人指点迷津！”
林羽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
“贫道初入圣教，对教中典籍尚不熟悉。”
她的图穷匕见，来得是如此自然，如此的顺理成章。
“为更好地弘扬老母荣光，也为了统一思想，贫道想拜读我教的根本教义，吃透其中精髓，日后也好为信众们统一宣讲。”
她对着刘明远，伸出手。
“还请刘坛主，将经文赐下。”
整个大堂，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刘明远的身上。
刘明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根本教义？
经文？
什么玩意儿？
我们无生教，就是一个由地痞、流氓、骗子和神棍组成的草台班子啊！
核心宗旨就是搞钱啊！
哪来的什么狗屁经文！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划过他僵硬的脸颊。
他看着林羽那双“虔诚而求知”的眼睛，只觉得那目光仿佛两把利剑，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剖开了。
他支支吾吾，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羽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故作惊讶地向前一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难以置信的错愕。
“刘坛主，难道我们偌大的无生教，连一本根本经文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