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叫王老四的汉子。这王老四在屯里做个民兵队长,管着十几条枪,在屯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有个毛病——好酒,一喝多了就爱耍威风,变着法地折腾人。
这年开春,靠山屯来了个外地女子,自称姓胡,名翠姑,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眉眼生得极俊,说是投亲不遇,要在屯里找个落脚处。屯里人见她孤身一人,又是外乡人,起初不愿收留。后来见她懂些医术,能治些小病小痛,便让她在屯西头一处废弃的老屋里住下了。
胡翠姑安顿下来后,平日里除了上山采药,便是替屯里人看病。她医术颇为了得,尤其擅长治些疑难杂症,连几十年的老寒腿、咳喘病,经她诊治,不出半月定见好转。更奇的是,她看病从不收钱,只让人送些米面粮油,或是帮她修葺房屋。
一来二去,屯里人对这外乡女子渐渐少了戒心,唯独王老四,总觉得这女子来历不明,行事又太过神秘,每每见她,总要盘问几句。
这天傍晚,王老四在屯公所与几个民兵喝了半斤烧刀子,醉醺醺地往家走。路过胡翠姑家时,见她正坐在院中捣药,月光下那张脸越发清秀可人。王老四酒劲上头,推开篱笆门就进了院子。
“胡姑娘,这么晚了还不歇着?”王老四斜倚在门框上,眯着眼打量她。
胡翠姑抬头看他一眼,不卑不亢道:“王队长,我赶着配药,明天李家嫂子要来取。”
王老四嘿嘿一笑,晃晃悠悠走到她跟前:“我说胡姑娘,你来咱靠山屯也小半年了,大家对你都不错吧?可你这来历,总该跟大伙交代清楚不是?”
“我来时便说了,投亲不遇,不得已在此落脚。”胡翠姑手下不停,淡淡回道。
王老四突然伸手按住药臼:“别急着弄这些,今晚屯公所还有一桌酒席,你跟我去喝两杯,跟大家熟络熟络。”
胡翠姑眉头微蹙,抽回手来:“王队长,我不会饮酒,您请自便。”
王老四在屯里向来是说一不二,何曾被人这般拒绝过?当下酒气冲头,一把抓住胡翠姑手腕:“怎么?我王老四请不动你?”
胡翠姑手腕一翻,不知怎的就脱了出来,站起身冷冷道:“王队长,请自重。”
王老四见她这般,越发恼怒,指着院中一棵老槐树道:“好!你不给我面子也行。看见那树上的蜂窝没有?你给我摘下来,往后我绝不为难你。若是不摘,明日我就上报公社,说你来历不明,行踪可疑!”
胡翠姑抬眼看了看那蜂窝,忽然笑了:“王队长真要我去摘那蜂窝?”
“军中无戏言!”王老四拍着胸脯。
“好。”胡翠姑点点头,“不过我若摘了下来,还请王队长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往后我在这靠山屯行医治病,王队长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胡翠姑淡淡道。
王老四心想那蜂窝少说也有脸盆大小,密密麻麻的马蜂围着飞,她一个弱女子哪敢去碰?便一口答应:“成!只要你摘下来,往后你在靠山屯行医,我王老四绝不说半个不字!”
胡翠姑不再多言,转身进屋取了件旧衣裳蒙住头脸,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香粉,对着蜂窝一撒。说也奇怪,那些马蜂闻着香气,竟纷纷飞离蜂窝,不一会便散得干干净净。
胡翠姑轻轻松松便把蜂窝摘了下来,递给王老四:“王队长,说话算话。”
王老四接过蜂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胡翠姑也不理他,自顾回屋去了。
这事过后,王老四果然安分了些时日,没再找胡翠姑麻烦。可他心里这口气始终咽不下,总想找机会扳回一城。
转眼到了端午,屯里按例要祭山神。王老四负责操办祭典,在屯中祠堂前摆了香案,供上三牲果品。全屯老小都来围观,胡翠姑也站在人群后面看着。
祭典完毕,王老四见胡翠姑也在,眼珠一转,又生一计。他指着祠堂后山道:“胡姑娘,听说你懂些医术,想必也认得药材。后山悬崖上长着一株老山参,少说也有百年光景。你要是能采来,我就在族长面前保举你,让你正式在靠山屯落户。”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后山那处悬崖人称“鬼见愁”,陡峭异常,每年都有人为采参摔死。那株老山参长在崖缝中,几十年来无人能采,渐渐成了屯里一桩传说。
胡翠姑看了看王老四,又望向后山,轻轻叹了口气:“王队长何必如此相逼?”
王老四冷笑道:“怎么?不敢了?那往后就别在屯里装神弄鬼,行什么医了!”
胡翠姑沉默片刻,忽然抬头一笑:“好,我这就去采。不过若我采回来了,还请王队长当着全屯人的面,给我磕三个头,赔个不是。”
王老四涨红了脸,咬牙道:“行!只要你采得回来,我王老四给你磕头认错!”
胡翠姑不再多言,转身便往后山走去。全屯人好奇,都跟在她后面。到了鬼见愁下,只见悬崖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半空中果然隐约可见一株山参,红籽累累。
胡翠姑站在崖下,从怀中取出一段红绳,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吹得她衣袂飘飘。更奇的是,那红绳竟如活物般向上飞去,不偏不倚,正套在那株山参上。
胡翠姑轻轻一拉,整株山参便离崖而起,顺着红绳缓缓落下,正落在她手中。那山参果然形态酷似人形,须根俱全,少说也有二三两重。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王老四更是面如土色。胡翠姑捧着山参走到他面前:“王队长,该兑现诺言了。”
王老四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跪下来给胡翠姑磕了三个头。起来时,整张脸已涨成猪肝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王老四对胡翠姑恨之入骨,可又拿她没办法。这胡翠姑行事谨慎,除了偶尔显露些非常手段外,平日与寻常村妇无异。加上她医术高明,屯里人多受她恩惠,王老四想找茬也无人响应。
转眼到了深秋,王老四的连襟从关内来投靠,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孩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浑身长满脓疮,终日高烧不退。王老四请了公社卫生院的大夫,也去县城请过医生,都束手无策。
眼见孩子一日不如一日,王老四的婆娘哭道:“要不...请胡姑娘来看看?”
王老四把头一扭:“请她?我丢不起那个人!”
又过了两日,孩子已气息奄奄,王老四的连襟跪在他面前:“大哥,我就这一个独苗,您就舍下面子,救孩子一命吧!”
王老四长叹一声,跺跺脚,硬着头皮往胡翠姑家走去。
胡翠姑听明来意,也不推辞,当即随他前去。看了孩子病情,她眉头紧锁:“这是中了邪毒,非寻常药石能治。”
“可有救?”王老四忙问。
胡翠姑点点头:“需用三味药引:西山狐仙庙的香灰,东山老林中的灵芝,还有...你的指尖血三滴。”
王老四听说要自己的血,愣了愣,但还是点头答应。
胡翠姑当即配药,用香灰和灵芝熬了汤药,又刺破王老四指尖,滴入三滴血,给孩子灌下。不过半日,孩子的高热便退了,身上的脓疮也开始结痂。
王老四的连襟千恩万谢,拿出积攒的五十块钱要酬谢胡翠姑,她却分文不收,只道:“医者本分,不必言谢。”
王老四站在一旁,面色复杂,半晌才低声道:“胡姑娘,从前是我不对...”
胡翠姑摆摆手:“王队长不必多说,只是望你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仗势欺人,终会招祸。”
王老四连连称是,态度恭敬了许多。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不过月余,王老四故态复萌。这日他在屯公所与几个民兵喝酒,又提起胡翠姑。
“那女人邪门得很,”王老四抿了口酒,“我看八成是狐仙化身。”
一个年轻民兵笑道:“四哥,你莫不是被她吓破胆了?”
王老四一拍桌子:“放屁!我王老四怕过谁?不过是给她几分面子罢了。”
另一个民兵凑趣道:“四哥,我听说狐仙最怕现原形。你要真想试探她,我有个主意...”
几人低声商议一阵,王老四眼中渐渐露出狠厉之色。
第二天,王老四假意请胡翠姑去家中吃饭,说是感谢她救了他连襟的孩子。胡翠姑推辞不过,只得前往。
酒过三巡,王老四突然道:“胡姑娘,听说你医术通神,不知可否让我们开开眼?”
胡翠姑警觉道:“王队长又想做什么?”
王老四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这是我偶然得来的奇药,据说能让人现出本相。胡姑娘若真是凡人,服下自然无碍;若是什么精灵鬼怪...”
胡翠姑脸色顿变:“王队长,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一再相逼?”
王老四狞笑道:“怎么?不敢了?”
胡翠姑长叹一声:“我本山中修行之狐,感此地民风淳朴,故来结缘行善。你何苦非要逼我现形?”
王老四闻言大喜:“果然是个狐仙!今日定要你现出原形!”
说罢便要强行灌药。胡翠姑闪身避开,眼中含泪:“我好心为你亲属治病,你竟如此对我?”
王老四哪管这些,招呼埋伏的民兵一拥而上。胡翠姑见势不妙,化作一道白光冲出屋去。王老四带人紧追不舍,直追到后山狐仙庙前。
胡翠姑站在庙前,凄然道:“王老四,我念你无知,一再忍让,你却得寸进尺。今日之事,皆你自取,怨不得我!”
说罢,她取出一面古镜,对着王老四一照。王老四只觉天旋地转,再定睛看时,自己竟变成了一只杂毛老狗!
胡翠姑对随后赶来的民兵道:“王老四逼我太甚,我略施惩戒,令他暂为犬形三月。你们回去告诉屯里人,我胡翠姑在靠山屯行医济世,本无恶意,今日被迫离去,实属无奈。”
又指着那杂毛老狗道:“这畜生就交给你们看管,切记好生喂养,三月后自会恢复人形。若有不测,便是他的造化尽了。”
说罢,化作一只白狐,窜入林中不见。
民兵们将信将疑,把杂毛老狗带回屯中。说来也怪,那狗见了王老四的婆娘,便摇头摆尾,亲热异常;见了他常坐的太师椅,便跳上去趴着不动;更奇的是,每逢民兵操练,它必到场观看,俨然一副队长做派。
屯里人这才信了,这杂毛老狗果真是王老四所化。王老四的婆娘又羞又气,却也不敢怠慢,只好好生养着。
这杂毛老狗起初还安分,后来便开始惹是生非。今日偷东家的鸡,明日咬西家的鹅,闹得全屯鸡飞狗跳。屯里人碍着它是王老四所化,打不得骂不得,只好忍气吞声。
更可气的是,这狗还保留着王老四的嗜好——好酒。每逢闻见酒香,必到桌下讨要,若不给他,便狂吠不止。喝醉了就满屯乱窜,见人就咬。
如此过了两月,屯里人实在不堪其扰。这日,几个受害的村民聚在一起商议。
李老汉道:“这畜生再闹下去,咱们屯就别想安生了!”
张家媳妇抹泪道:“昨日又咬死我两只下蛋的母鸡,这可怎么是好?”
赵木匠跺脚道:“要不...咱们...”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众人都沉默下来。虽说这狗是王老四所化,可毕竟害人不浅。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干脆假装不知,把它当野狗处置。
第二天,杂毛老狗又去赵木匠家偷食,被埋伏的赵木匠一棍打在腿上,瘸着腿逃走了。此后它便学乖了,不敢再入户偷窃,只在屯外垃圾堆里觅食。
转眼三月期满,这日清晨,王老四的婆娘开门,见丈夫赤身裸体躺在院中,慌忙把他扶进屋里。王老四醒来后,对三月来的事毫无记忆,只当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可他很快发现,屯里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孩子们见他来了就躲,大人们表面客气,背后却指指点点。更奇怪的是,他一靠近,屯里的狗就冲他狂吠不止。
后来有好心人告诉他这三月来的经历,王老四这才恍然大悟,羞得无地自容。自此性格大变,再不敢嚣张跋扈,见了野狗都绕道走。
再说胡翠姑,自那日离去后,再无人见过她的踪影。但靠山屯一带,却多了一只白狐,常在月明之夜对月吐纳。有夜归的村民见过,说那白狐见人也不躲,只静静看着,目光如人般通透。
偶尔有采药人在深山迷路,总会莫名其妙地被引回正道。大家都说,这是胡姑娘还在暗中庇佑这一方水土。
王老四直到晚年,每逢月圆之夜,必在院中摆上瓜果,朝西山方向祭拜。有人问起,他只摇头不语。
唯有一次醉酒,他对自己的小孙子喃喃道:“记住爷爷的教训,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山野之间的精灵,敬而远之才是正道...”
言罢,老泪纵横。
而那狐仙庙的香火,自此反而旺了起来。靠山屯的人都说,胡姑娘虽不再是人身,却始终守护着这方水土。每逢有人重病难治,去庙中祈求,往往能在梦中得她指点药方。
这狐怨的故事,也就一代代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