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江宁城南有家“文墨轩”,老板陈望五十来岁,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年轻时读过几年书,后来家道中落,便开了这间小店,靠买卖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维持生计。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城里已有了些年味。傍晚时分,飘起了细雪,陈望正要打烊,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店家留步。”
帘子掀开,进来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头戴礼帽,手持文明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气度不凡。
“先生需要些什么?小店就要打烊了。”陈望客气地说。
来人微微一笑:“鄙人姓李,单名一个儒字。听闻贵店有些年头了,想来寻一方好砚。”
陈望忙将李儒让进店内,点亮油灯,取出几方砚台。李儒细细看过,却不甚满意。陈望见他谈吐文雅,不像寻常顾客,便从柜底取出一方用锦缎包裹的端砚。
“先生是懂行之人,请看这方‘龙尾金星’,乃是祖上传下来的。”
李儒接过端详良久,眼中闪过惊喜:“好砚!石质细腻,叩之声清,金线分布匀称,难得,难得啊!”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文房四宝谈到诗词歌赋,李儒的见解颇为独到,令陈望心生敬佩。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
李儒起身告辞,临行前道:“今日与陈兄一叙,实乃缘分。三日后我在寒舍设一小宴,邀几位同好品茶论道,还望陈兄赏光。”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上面用俊秀的楷书写着地址:紫云巷七号。
陈望接过名帖,连声应允。送走李儒后,他心中暗喜,自妻子去世后,他已许久不曾与人这般畅谈,如今结识这样一位风雅之士,自是欢喜。
三日后,陈望备了份薄礼,按址寻去。紫云巷在城西,多是深宅大院,青石板路两旁高墙耸立,偶有梧桐落叶,更添几分幽静。
七号门牌是座古朴宅院,黑漆大门,铜环锃亮。陈望叩门后,有小厮引他入内。但见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玲珑,竹影婆娑,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雅致。
李儒迎出厅来,厅内已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满面红光的胖商人,姓赵;一位是清瘦的老者,姓周,原是前清举人。四人寒暄落座,品茗闲谈,颇为投契。
闲谈间,李儒忽然道:“近日偶得一件古玉,诸位都是行家,不妨帮我掌掌眼。”
他起身从内室取出一只紫檀木匣,打开黄绫,露出一块墨玉玉佩。这玉佩巴掌大小,雕着螭龙纹,古朴厚重,透着幽幽光泽。
周举人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忽然惊道:“这...这莫非是‘通灵玉’?”
李儒微笑点头:“周老好眼力。”
陈望不解:“何为通灵玉?”
周举人道:“古籍有载,上古有玉,名‘通灵’,能感应天地灵气,与有缘人心意相通。若遇正人君子,则温润有光;若遇奸邪小人,则暗淡无光。更有传言,此玉能助人与灵界相通。”
赵商人笑道:“这等玄妙之物,不知李兄从何得来?”
李儒道:“说来也是机缘。上月去皖南收古董,在一老农家发现此玉,他不知其价值,我以重金购得。初时不以为意,后来发现此玉确有灵异。”
“哦?有何灵异?”陈望好奇问道。
李儒将墨玉放在桌上,道:“此玉能自选其主。若与它有缘,它便会微微发热,发出淡淡光晕。”
赵商人伸手触摸,玉佩毫无反应。周举人试之,亦然。轮到陈望,他犹豫片刻,伸手轻抚玉面,忽然,玉佩竟泛起微光,触手温润。
众皆惊讶,李儒眼中闪过异色:“陈兄果然是有缘人!”
陈望自己也觉惊奇,连称巧合。
自此,陈望与李儒往来愈发密切,常去李宅品茶赏玉。李儒学识渊博,谈古论今,无所不通,更精通风水相术,令陈望佩服不已。
某日,李宅后园荷花盛开,二人亭中对饮。李儒微醺,道:“陈兄既与通灵玉有缘,可知此玉还有一桩妙用?”
“愿闻其详。”
“此玉能感应地下宝物。若有古墓藏宝,持玉近之,玉便发出嗡鸣,越是珍贵,声响越大。”
陈望半信半疑:“当真?”
李儒笑道:“明日若无雨,你我同去城外一试便知。”
次日天晴,二人来到城外乱坟岗。李儒手持墨玉,在荒冢间缓步行走。忽然,在一处不起眼的土坟前,玉佩发出轻微嗡鸣。
李儒示意陈望取来铁锹,掘地三尺,竟挖出一个小陶罐,内装十余枚古钱币,锈迹斑斑,却是前朝珍品。
陈望又惊又喜,对通灵玉的神奇深信不疑。
转眼春去夏来,一日李儒忽至文墨轩,神色凝重:“陈兄,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陈忙道:“李兄但说无妨。”
李儒低声道:“不瞒陈兄,我乃墨家后人。先祖为避战乱,将一批珍宝埋藏在城西老宅,其中有一件‘九龙杯’,乃是墨家至宝。如今时事动荡,我想取出宝物另藏他处。只是藏宝之处设有机关,需两人合力方能开启。陈兄既有通灵玉相助,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陈望略一迟疑,便应承下来。
三日后,月黑风高,二人携工具至城西一废弃宅院。院内荒草丛生,断壁残垣,甚是凄凉。
李儒引陈望至后院假山处,拨开藤蔓,露出一石门。门上有一凹槽,形状与通灵玉相合。
“陈兄,请将玉佩放入凹槽。”李儒道。
陈望依言而行,玉佩放入,严丝合缝。忽然,地面微震,石门缓缓开启,露出向下阶梯。
二人举烛而下,至一石室。室内空旷,唯中央一石台,上置一紫檀木盒。
李儒面露喜色:“宝物就在其中!”却又蹙眉,“且慢,石台四周设有机关,需以通灵玉镇之。陈兄,你持玉立于石台东侧,我取宝盒。”
陈望不疑有他,持玉站定。李儒小心翼翼走向石台,取出宝盒。打开盒盖,顿时金光四射,内有一金杯,雕九条游龙,龙眼以红宝石镶嵌,熠熠生辉。
就在此时,忽然地面剧烈震动,顶上有碎石落下。
“不好,机关启动了!”李儒大惊,“陈兄快走!”
陈望慌忙向外奔去,刚到阶梯处,忽听身后轰隆一声,一块巨石落下,将石室入口封死。李儒被困在内!
“李兄!李兄!”陈望疾呼,却无回应。
他奋力推石,巨石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只好先行离开寻求救援。
回到文墨轩,已是四更天。陈望惊魂未定,取出那墨玉细看,忽觉此玉比往常沉重些许。想起李儒生死未卜,他心如刀绞,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陈望正要报官,忽有一陌生老者来访。
“陈老板,老朽姓胡,受人之托,前来取回通灵玉。”
陈望警觉:“受何人所托?”
老者微笑:“自然是李儒先生。”
陈望疑惑:“李兄他...如今何在?”
“李先生安然无恙,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戏罢了。”
陈望愕然。
老者道:“陈老板不必惊讶。你手中这墨玉,实则是‘镇魂玉’,能镇压邪祟。那宅院底下,并非什么墨家宝藏,而是镇压着一只百年狐妖。三月前,封印松动,狐妖欲出。李儒先生乃修道之人,设计引你相助,重新加固封印。为免你恐惧,才编造了宝藏之说。”
陈望将信将疑:“我如何信你?”
老者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此李先生亲笔。”
陈望展信,确是李儒笔迹,信中大致与老者所言相同,并深致歉意,言明为降妖不得已而为之,又附银票一张,作为酬谢。
信末特别写道:“...镇魂玉需在午时三刻送至城隍庙,交予庙祝,不可延误,否则狐妖破印,城中必有大灾...”
陈望细观银票,竟是五百大洋,足够他十年收入。他心中虽有不快,但想到是为降妖除魔,也就释然了。
午时三刻,陈望准时来到城隍庙,将镇魂玉交予庙祝。那庙祝接过玉,微微一笑:“陈善人功德无量。”
陈望走出庙门,忽觉一阵轻松,仿佛卸下重担。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三日后,陈望路过紫云巷,心血来潮,想去李宅道谢。至门前,却见宅门紧闭,上贴封条,竟是官府封条!
邻人见他在门前徘徊,便道:“这宅子都空了三四年啦!听说原主人举家南迁,一直无人居住。前日不知为何,官府来贴了封条。”
陈望心中大惊:“空了三四年?那李儒...”
“什么李儒?没听说过。”
陈望忙描述李儒样貌,邻人均摇头不识。
陈望顿感蹊跷,四处打听李儒下落,却无人知晓。就连那日见过的赵商人、周举人,也如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又过半月,陈望去邻县收账,偶遇一古董商,闲聊间提起通灵玉,那商人笑道:“老弟莫不是被人骗了?什么通灵玉、镇魂玉,都是江湖骗子的把戏。我前年就听说有一伙人,专设局骗人钱财,手法与你所说颇为相似。”
陈望心凉半截:“可那日我们确实挖出了古钱...”
“这叫‘埋地雷’,预先埋好假古董,引你上钩。那震动、落石,不过是机关暗道而已。”
陈望仍不死心:“但他们图我什么?我一介寒士,并无多少家财。”
商人捻须笑道:“这就不知了。或许,他们图的不是钱财?”
陈望带着满腹疑惑返回江宁。当夜,他梦见李儒立于床前,满面愁容,口唇翕动,似要说什么,却无声息。忽然,李儒化作一团黑气,被一墨玉吸入其中。
陈望惊醒,冷汗涔涔。
翌日,他再访城隍庙,寻那庙祝。庙中小和尚道:“师父云游去了,归期未定。”
陈望问:“可是半月前,一位老者将墨玉交予他?”
小和尚茫然:“什么墨玉?半月前师父闭关,不曾见客。”
陈望恍恍惚惚回到店中,越想越觉此事诡异。李儒一伙若为行骗,为何反给他银票?若为降妖,为何宅是空宅,人是幻影?
正当他苦思不解时,门外进来一人,却是多日不见的周举人。
“周老!”陈望如见救星,“您可知李儒下落?”
周举人神色慌张,低声道:“陈老板,老夫今日特来告罪!那李儒...唉,老夫也是受他蒙蔽!”
原来,周举人好古董,与李儒相识不久,也被其风度学识折服。那日品茶赏玉,不过是逢场作戏。后来李儒请他帮忙演一场戏,许以重金,他贪图钱财便答应了。谁知事后越想越怕,今日特来坦白。
“他究竟是何人?”陈望急问。
周举人摇头:“老夫也不知。只知他神通广大,那日宅院中的机关暗道,绝非寻常人所为。更奇的是,事后他给我的银票,第二日都变成了冥币!”
陈望毛骨悚然,忙取出李儒所给银票细看,却是真真切切的官银票。
周举人见状,更是恐惧,匆匆告辞。
当夜,文墨轩来了位不速之客——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手持拂尘,目如闪电。
“施主,你印堂发黑,身缠鬼气,近日可曾遇怪事?”老道开门见山。
陈望如见救星,忙将前后经过细说一遍。
老道听罢,长叹一声:“施主,你中了他人的‘借命局’了!”
“借命局?”
“有些修道之人,阳寿将尽,便寻健康之人,以法器吸取其精气延寿。那墨玉恐非凡品,而是‘摄魂玉’,吸取你三年阳寿,转予他人。那李儒,想必是借命之人。”
陈望如遭雷击,跌坐椅上。
老道又道:“此事尚未了结。那玉既已送入城隍庙,想必庙祝也是同伙。他们既得手,必会再来寻你。”
“为何还要寻我?”
“借命需三次,每次间隔七七四十九天。第一次借三年,第二次借十年,第三次借尽余生。算来,第二次就在近日。”
陈望骇然,跪求老道救命。
老道沉吟片刻:“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那摄魂玉既是关键,老朽便去城隍庙走一遭,破了那玉的法力。只是需一物相助...”
“何物?”
“施主三滴中指血,三根眉心发。”
陈望忙取针取血拔发,交予老道。老道取出一黄纸小人,将血发贴于其上,念念有词,那小人在桌上立起,蹦跳三下。
“够了。”老道收起小人,“施主今晚闭门不出,任谁叫门都不开。明日日出,此劫可解。”
老道离去后,陈望紧闭门窗,心惊胆战。
二更时分,忽闻叩门声,竟是李儒声音:“陈兄开门,我有要事相商!”
陈望屏息不语。
李儒叩门良久,忽叹道:“既如此,休怪我无情。”
忽然阴风大作,门窗震动。陈望紧捂双耳,闭目默诵金刚经。
正危急时,忽闻鸡鸣声,东方既白,风停声息。
日出后,陈望战战兢兢开门,见门槛上有一滩黑血,腥臭扑鼻。
三日后,传闻城隍庙失火,偏殿焚毁,庙祝不知所踪。又闻紫云巷七号宅院一夜之间坍塌,成废墟。
陈望经此一劫,大病一场,痊愈后苍老许多。他将文墨轩盘出,迁居乡间,再不收集古玩。
某日,他在市集遇那老道,忙上前道谢。
老道却道:“施主不必谢我。那李儒并非借命,而是‘渡劫’。”
“渡劫?”
“他乃狐仙,修行五百年,欲蜕凡体,需借善人精气抵御天雷。他选你,是因你心地纯善。那夜若非你心志坚定,他必遭天谴,形神俱灭。”
陈望愕然:“那他如今...”
老道遥指西方:“雷火之下,侥幸逃生,但道行已损,再难为患。那摄魂玉实是他的本命元神所化,已被天雷击碎。”
陈望怔怔而立,不知该恨该怜。
老道又道:“世间恩怨,因果循环。他骗你三年阳寿,自损五百年道行,孰得孰失?施主且看开些。”
言罢,老道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中。
陈望望天轻叹,自此常去庙中上香,但求心安。
而那墨玉局的真相,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无人知晓,只成为江宁城又一桩志怪传说,在茶楼酒肆间,被说书人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