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来到这么个地方。
一九四九年秋,山东全境解放已有一年,新政府急需干部接管各地。身为沂蒙山区走出来的革命者,李卫国被派往胶东某县任副县长。他本是农家子弟,参军前只读过三年私塾,全凭着一腔热血和战场上练就的果敢才走到今天。
县城不大,靠山临海,一条青石板主街贯穿东西。县政府就设在原县衙内,后院有几间厢房,李卫国挑了最西头一间,窗前有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几乎遮住半片天空。
上任第三天,地方士绅设宴接风。席间推杯换盏,一位白发老秀才多喝了几杯,拉着李卫国的手含糊道:“李县长,府上那间西厢房...夜里若听见什么动静,不必惊慌。”
旁边商会会长忙打断:“胡说什么,新政府干部不信这些!”
李卫国只当是醉话,哈哈一笑而过。他经历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怎会怕什么怪力乱神?
然而住进西厢房的第七夜,李卫国半夜被一阵细微声响惊醒。凝神细听,似是女子啜泣,又似风吹窗纸。他披衣起身,点亮油灯,四下查看却一无所获。正要熄灯再睡,忽见窗纸上映出一抹淡紫影子,倏忽即逝。
李卫国心头一紧,推开窗户,只见月光如水,院中老槐树下,隐约有一团紫雾缭绕。他揉了揉眼,雾气已散,只留满院清辉。
次日问起县政府的老文书,对方支吾半天才道:“那院子...前清时候死过一个女子,叫苏绣娘,据说是冤死的。后来住那儿的人,偶尔会做怪梦。”
李卫国不以为然,只当是巧合。新政府百废待兴,他忙得脚不沾地,很快把这事抛在脑后。
转眼过了冬至,县里开展扫盲运动,李卫国亲自带队下乡。那日到离城二十里的红石村,村支书安排他在村头一户人家暂歇。
这户只有老两口,老汉姓陈,见县长来了,忙不迭地烧水沏茶。李卫国坐在炕沿,忽见里屋门帘一动,露出半张姑娘的脸,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清秀,尤其一双眼睛,紫莹莹的透着灵气。
“这是我家闺女,小紫。”陈老汉忙介绍,“孩子怕生,县长莫怪。”
李卫国觉得姑娘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要细问,外面传来吵闹声,原来两个村民为争扫盲课本打起来了。他赶紧出去调解,忙乱间把这事忘了。
当夜回城,李卫国忽然头痛欲裂。请来卫生所大夫,把脉后却说不出所以然。吃了两片阿司匹林,疼痛稍缓,却转成胸闷,仿佛有巨石压胸,喘不过气。
如此反复数日,李卫国日渐消瘦。这夜疼得实在厉害,他披衣坐起,忽见窗外紫影一闪。
“谁?”他厉声喝道。
窗外寂静无声。李卫国强撑病体,推门而出,却见院中老槐树下立着个紫衣女子,背对着他,长发及腰。
“你是何人?”李卫国按捺住心惊。
女子缓缓转身,正是红石村见过的那个小紫!只是此刻她面色惨白,眼中含泪。
“李县长,救我...”话音未落,身影渐淡,消失在夜色中。
李卫国惊出一身冷汗,回屋后竟觉病痛轻了大半。
翌日,李卫国带上文书老周,再访红石村。
陈老汉见县长亲至,惶恐不安。问起小紫,老汉却一脸茫然:“县长是不是记错了?我家就老两口,从未有过闺女啊!”
李卫国心中疑云更浓,仔细描述那日所见。陈老汉听完脸色大变,与老伴对视一眼,扑通跪倒在地。
“县长见到的...怕是紫姑奶奶啊!”
老周忙把老汉扶起,细问缘由。陈老汉长叹一声,道出一段往事:
前清光绪年间,村里有个姑娘叫紫姑,生来目带紫光,貌美如花。十六岁那年,城里张举人下乡收租,见紫姑貌美,强行纳为侧室。紫姑在张家受尽大房欺凌,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张家人草席一卷,把尸首送回村,就埋在陈家宅基旁。
“那日县长来时,是不是坐的东厢炕头?”陈老汉问。
李卫国细想确实如此。
“那就对了!东厢炕头正对着紫姑的坟啊!”陈老汉拍腿道,“这些年,偶尔有人见过紫姑显灵,都是坐在那炕上的人。”
老周低声对李卫国说:“县长,这事蹊跷。那张举人家的后人,如今还在城里,就是开绸缎庄的张万财。”
李卫国心头一动:“老周,你去查查,县政府那院子,原来是谁家的产业?”
老周办事利落,不过半日便回来禀报:县政府所在的院子,正是前清张举人府邸的一部分,西厢房原是书房,传说举人最宠爱的侧室就病逝在那里。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张家。
李卫国病情反复,县委决定送他到青岛诊治。检查结果却让人困惑:各项指标正常,查不出病因。
在青岛旅馆,李卫国偶遇一位老道长。那道长须发皆白,在街边摆摊卜卦,见李卫国经过,忽然拦住去路。
“同志,你身上带着阴债啊。”
若是从前,李卫国定会斥为迷信。可这些日子的经历让他不敢大意,便请道长细说。
道长也不推辞,随他来到旅馆房间,仔细端详他的面色,又问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
“你前世是个游方郎中,路见不平,害死了一个女子。如今这女子冤魂不散,寻你讨债来了。”
李卫国将信将疑:“道长,我是革命干部,不信这些前世今生。”
道长微微一笑:“信不信由你。不过,你梦中见的紫衣女子,左耳是否有一颗红痣?”
李卫国顿时变色——那夜院中所见,紫衣女子转身瞬间,他确实看见她左耳垂上有一点朱砂痣。
“这...这该如何是好?”
“冤魂索命,本是天经地义。”道长叹道,“但此女魂魄被人用邪术禁锢,不得超生,这才怨气日盛。若贫道所料不差,此事与五通神有关。”
“五通神?”
“江南淫祀,北方少见,但胶东一带自古有之。这是邪神,需活人魂魄供奉。”道长压低声音,“你且回去,查查那张姓人家是否供着什么古怪神像。”
临别,道长赠他一道黄符:“此符可保你七日无恙。七日之内,务必查明真相,否则大罗金仙也难救你。”
李卫国回到县城,立即着手调查。
张万财的绸缎庄是城里老字号,本人还是工商联副主席,表面上是开明士绅。暗地里,老周却打听到,张家人每逢初一十五必紧闭门户,不知做何勾当。
这日正是十五,夜幕降临,张家大宅早早关门闭户。李卫国带着两名可靠助手,悄悄潜至宅后。
“县长,这事太危险,还是通知公安局吧。”年轻助手小陈担忧地说。
李卫国摇头:“没有确凿证据,怎能搜查民主人士的家?我进去看看,你们在外接应。”
他记得老道长传授的法门,将黄符贴在胸前,翻墙而入。宅内寂静无声,唯有后院一间厢房透出微弱灯光。
蹑足走近,只听室内传出喃喃诵经声。李卫国舔破窗纸,向内窥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屋内香烟缭绕,正中供着一尊怪像:人面马身,五头十臂,正是道长所说的五通神!张万财跪在像前,身后站着三个儿子,俱是神情肃穆。
“五通大神保佑,我张家香火绵长,财源广进。”张万财叩头完毕,取出一幅画卷展开,画上竟是一紫衣女子,眉眼与李卫国梦中一般无二!
“紫姑啊紫姑,”张万财阴森笑道,“你恨那李郎中前世害你性命,今世他转世为官,正是报仇良机。待你取他性命,我必请大神超度你往生。”
李卫国心头巨震,不慎踩到一块松瓦,“咔嚓”一声轻响。
“谁?”张万财厉声喝道。
李卫国被张家护院擒住,绑在院中槐树下。
张万财也不惊慌,冷笑道:“李县长,既然你自投罗网,就让你死个明白。”他命人取来一本泛黄家谱,翻到某一页:
“道光年间,我家先祖病重,请来一个李姓郎中。那郎中自恃医术高明,非要使用虎狼之药,结果先祖一命呜呼。我家因此中落二十年,直到曾祖父辈才重振家业。”
李卫国挣扎道:“那是医学局限,怎能怪罪郎中?”
“若是仅此而已也就罢了。”张万财眼神阴鸷,“那李郎中事后怕担责任,竟勾结官府,反诬我家先祖自己误食毒菇。张家因此又吃了官司,赔尽家财!”
他指着那幅紫衣女子画像:“紫姑本是我家婢女,偶然得知此事,欲向外人透露。那李郎中为灭口,竟下药将她毒死,伪造成急病身亡!”
李卫国听得目瞪口呆:“你...你如何知道这些?”
张万财狂笑:“我张家世代记载,就为有朝一日报此深仇!那李郎中就是你前世!我请五通大神拘住紫姑魂魄,就是要她亲报此仇!”
就在这时,院中忽然阴风大作,那幅画卷无风自动,画中紫姑的眼睛竟流下血泪!
千钧一发之际,院门轰然倒塌,老周带着县公安局干警冲了进来。原来外接应的助手见情况不对,立即去报了案。
张万财和家人都被控制,但李卫国却昏迷不醒,胸前黄符已化作灰烬。
县里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说李县长脉象紊乱,似有异物堵塞心脉。
正当众人焦急时,门外传来洪亮声音:“贫道来迟一步!”却是青岛那位老道长飘然而至。
道长查看李卫国情况,叹道:“好狠毒的五通锁魂术!紫姑魂魄被邪法控制,怨气已侵入李同志心脉。”
他让人取来朱砂、黄纸,画了一道紫符,贴在李卫国额头。又对空诵经,声音清越悠扬。
渐渐地,李卫国胸口起伏,吐出一口黑血,幽幽醒转。
道长却不松懈,对空中说道:“紫姑,冤有头债有主,李郎中前世作恶,今生已受惩罚。你无辜丧命,不该再堕邪道,助纣为虐。”
空中传来隐隐哭泣声,那幅紫姑画像无火自燃,化作一团紫雾。雾气中,隐约可见一紫衣女子躬身行礼,随即消散不见。
张万财面如死灰,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事后清理张家,发现密室中藏有多本邪术典籍和害人物品。张万财对利用邪术害人供认不讳,依法惩处。
李卫国病愈后,亲自主持拆毁了张家供奉五通神的密室。在清理废墟时,他发现一株奇特的紫色小花,在瓦砾中傲然绽放。
老道长见状微笑:“此乃紫姑魂魄所化,名为紫花,是解脱的象征。她终于放下仇怨,重入轮回了。”
李卫国将这株紫花移栽到县政府院中老槐树下,精心照料。说来也怪,自此之后,那西厢房再无异响,他睡眠安稳,身体日渐康健。
一年后,县城扩建医院,选址在红石村外。施工队偶然挖出一具女子遗骨,随身玉佩上刻着“紫”字。李卫国得知后,亲自安排将其迁至公墓妥善安葬,并立碑记文,述其冤屈,警醒后人。
下葬那日,正值紫花盛开季节。墓周忽然生出许多紫色小花,随风摇曳,宛如一群紫衣少女翩翩起舞。
老周私下说:“这是紫姑显灵,感谢县长呢。”
李卫国却摇头:“不是感谢,是告别。”
果然,当夜他梦见紫衣女子再次现身,这次她面色红润,眼含笑意,向他盈盈一拜,化作漫天紫花,消散在晨曦中。
自此,李卫国在任期间,县城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那株紫花也年年盛开,成为当地一景。有细心人发现,每有清官好官经过,紫花便开得格外茂盛;若有贪官污吏靠近,花朵则黯然闭合。
人们都说,这是紫姑魂魄虽去,却留下一缕正气在人间,继续鉴察善恶,护佑一方。
而李卫国经过此事,对世间万物多了几分敬畏。每逢重要决策,必至紫花前静思片刻。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总笑而不答,唯有眼中闪过一丝紫光,清澈明亮,如同那年槐树下惊鸿一瞥的紫衣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