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青州城有家“福隆造纸厂”,厂主姓周,名守财,五十多岁,胖脸上总挂着一副算计人的表情。他这造纸厂专造黄表纸,就是道观寺庙里画符祭祀用的那种。
周守财有个远房侄子叫周青,二十出头,父母双亡后从乡下来投奔他。周守财本不情愿,但见周青年轻力壮,便留下他做了个送货伙计,管吃管住不给工钱,只说是“学手艺”。
这年腊月二十三,周守财吩咐周青去城外送一批货。回来时天色已晚,风雪交加,周青在城郊小路上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倒在雪地里,浑身冰凉,只剩一口气。
周青心善,把身上棉袄脱下给那人裹上,背着他走了五六里路回城。等安顿在自己那小偏房里,又熬了姜汤喂他。那人醒来后,自称姓陆,名远,是从南边逃难来的纸扎匠。
“我原在老家做纸扎活儿,不想遭了灾,一家人就剩我一个了。”陆远叹气道。
周青见他可怜,便求周守财收留。周守财起初不肯,后来听说陆远精通纸艺,这才勉强答应让他暂住,帮着厂里做些杂活。
陆远话不多,但手上功夫了得,一张普普通通的黄表纸,经他手一摆弄,就能变出各种花样。他剪的纸鸟能在空中飞上几圈,折的纸兽能跑能跳,看得厂里伙计们啧啧称奇。
周守财对此却不以为然:“花里胡哨,能当饭吃?咱们做的是实用货,不是玩具。”
一日,城里“德盛丰”商行的少东家来厂里订纸,看见陆远随手折的一只纸鹤竟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大为惊奇,非要陆远给他做一套纸人纸马不可。
陆远推脱不过,用黄表纸精心扎了一套八仙过海,每个纸人只有三寸高,却在桌上自行走动,各显神通,把少东家乐得合不拢嘴,当场多付了十块大洋。
周守财这才对陆远另眼相看,安排他住进了好一点的屋子,工钱却只字未提。
转眼到了年关,造纸厂按例要宴请城中几位大客户。周守财为了显摆,特意吩咐厨房备下丰盛酒席,还请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
谁知当天一早,周守财的独子周福贵在外面赌钱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上门讨债,周守财为保全儿子颜面,不得不拿出准备买原料的二百大洋填了窟窿。这样一来,宴席的钱就不够了。
周守财急得团团转,想把宴席规格降低,又怕在客户面前丢脸。正发愁时,陆远主动请缨:“东家若不嫌弃,今晚的酒席就交给我来操办吧。”
“你?你一个纸扎匠,懂什么宴席?”周守财怀疑道。
陆远笑道:“我自有办法,保管让宾客满意。只需给我一间空房,几刀黄表纸,再让周青给我打下手就行。”
周守财将信将疑,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陆远和周青进了东厢房,关起门来忙活了一下午。周青按陆远吩咐,搬来了十几刀上好的黄表纸,又提了一桶清水。只听房中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
傍晚时分,宾客陆续到来。周守财心中忐忑,不时往东厢房张望。
忽然,房门打开,陆远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一个捧着酒壶,一个端着果盘。周守财定睛一看,这两个小厮面色略显苍白,举止却十分得体。
“开始上菜吧。”陆远对周青点点头。
周青便引着两个小厮往宴客厅走去。不一会,一道道精美菜肴被送了上来:红烧鲤鱼、葱烧海参、清炖鸡、烤全鸭……样样色香味俱全。宾客们吃得赞不绝口,酒也是一杯接一杯,总不见少。
周守财暗自惊讶,尝了一口菜,鲜美异常,竟比城里最大酒楼的味道还要好。再看那两个小厮,穿梭在席间斟酒布菜,动作娴熟,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酒过三巡,有宾客提议要听戏。周守财正要吩咐人去请戏班子,陆远笑道:“不必麻烦,我这里有几个会唱曲的。”
他转身回房,不一会儿带着四个纸人出来,只有一尺来高,放在桌上。纸人躬身行礼后,一个打鼓,一个弹琴,另外两个开口唱起戏来,声音清亮婉转,竟是当红名角的唱腔。宾客们看得如痴如醉,掌声不断。
宴席一直持续到二更天,宾主尽欢。送走客人后,周守财忙问陆远:“你从哪请的厨子和戏班?这一桌酒席得花多少钱?”
陆远笑而不答,只道:“东家满意就好。”
周守财心中起疑,暗中盯着陆远和周青收拾。只见他们回到东厢房,那两个小厮和唱戏的纸人都站在房中,一动不动。陆远取来一桶清水,用手蘸水,轻轻洒在它们身上。转眼间,小厮和纸人都瘫软在地,变回了一堆黄表纸。
周守财推门而入,大吃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陆远平静地说:“不瞒东家,这些都是我用纸变的。酒菜也是如此,都是用纸化成的。”
周守财仔细察看地上的纸堆,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菜香味。他心中顿时起了贪念:若能得到这等法术,何愁不发大财?
“陆师傅,你这手艺教教我如何?我定不会亏待你!”周守财急切地说。
陆远摇头:“此术非人人可学,须有缘法。东家还是安心经营纸厂为好。”
周守财表面不再强求,心中却打定主意要偷学这法术。
此后数日,周守财暗中观察陆远,发现他每天清晨都会在院中面对东方静坐,口中念念有词。周守财便也早起,躲在窗后偷看偷听。
一天早上,陆远似乎察觉了什么,突然回头看向周守财藏身之处,微微一笑,不再念咒,只是静静打坐。
周守财不死心,又去贿赂周青,想从他口中套出陆远的秘密。周青却守口如瓶:“叔,陆师傅对我有恩,他的事我不能说。”
周守财恼羞成怒,决定来硬的。
这天晚上,他趁陆远外出,偷偷溜进他房间翻找。在床底找到一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个精致的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栩栩如生。箱底还有一本旧书,封面上写着《纸灵秘要》。
周守财大喜,正要拿走木箱,忽然身后传来陆远的声音:“东家,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周守财吓了一跳,转身强笑道:“陆师傅回来得正好,我只是好奇看看。你这本事,当真不肯传授?”
陆远叹道:“此术非同小可,用之不当,反受其害。东家何必执着?”
周守财见软硬不吃,心生毒计。
次日,他悄悄去县警察局报案,说厂里混入妖人,用妖术迷惑众人。警长本不信这些,但周守财塞了不少钱,便答应派人去看看。
陆远似乎早有预感,对周青说:“我在此地缘分已尽,今日便要离开。你心地纯善,日后必有福报。这箱纸人送你,危急时可扯下左臂,呼我名号,我自会来助你。”说罢,递给他一个小木盒。
周青不舍:“陆师傅,我跟你一起走吧!”
陆远摇头:“你我有缘再见。”说完,转身回房。
等警察来到时,陆远房中已空无一人,只剩几件寻常衣物。周守财冲进房中,四处翻找,那本《纸灵秘要》也不见了踪影,气得直跺脚。
周青默默打开陆远留给他的木盒,里面是十二个精巧的纸人,都只有三寸高,有书生、农夫、工匠、医生等各色人物。
没了陆远,造纸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周守财对周青越发苛刻,把对陆远的怨气都撒在他身上。
这天,周福贵又在外面惹了祸,打伤了人。对方是当地帮会的,扬言要烧了造纸厂。周守财吓得病倒在床,把烂摊子丢给周青处理。
周青无奈,想起陆远的话,便取出木盒,扯下一个纸人的左臂,低声呼唤:“陆师傅,请助我度过难关。”
话音刚落,那纸人竟从盒中跳出,落地变成一个与陆远有七分相似的中年人,对周青拱手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周青大吃一惊,说明原委。纸人笑道:“此事易尔。”便出门去了。
不到半日,纸人回来复命,说已经调解妥当,对方不再追究。周青又惊又喜,连声道谢。纸人拱手一礼,又变回纸人落回盒中,只是缺了左臂。
此后,周青屡次借助纸人解难,每次都灵验无比。周守财得知后,又生贪念,趁周青不备,偷走了木盒。
当晚,周守财迫不及待地扯下一个纸人的左臂,大呼:“纸人听令,快给我变出金银来!”
纸人跳出木盒,却不变化,只是冷笑道:“贪心不足,该受惩戒!”说罢,纸人自行燃烧起来,瞬间引燃了整个木盒。周守财慌忙扑火,却见所有纸人都化作青烟,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外的一座道观中,陆远正在打坐,忽然睁眼笑道:“因果已了。”身旁的道士问其故,陆远说:“当年我欠纸仙一脉的恩情,如今度化一人,传承不绝,债已还清。”
原来,陆远本是纸仙一脉的传人。这一脉擅长以纸通灵,但有个规矩:法术只能用来助人,不能谋私利,否则必遭反噬。
周守财偷鸡不成蚀把米,大病一场。病中,他梦见陆远站在床前,对他说:“你本有经营之才,何须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黄表纸本是通灵之物,你厂中所产,若能秉持诚心,亦是功德。”
病愈后,周守财幡然醒悟,不再苛待周青,将纸厂交给他打理,自己吃斋念佛去了。
周青接手纸厂后,谨记陆远的教诲,诚信经营,尤其注重黄表纸的质量。说来也怪,他亲手监制的黄表纸,特别受道观寺庙的欢迎,都说这种纸质地上乘,画符特别灵验。
一年后的腊月二十三,又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周青查看完厂房,准备回屋休息,忽见院中站着一个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是陆远是谁?
“陆师傅!”周青惊喜地跑过去。
陆远笑道:“你这一年来所作所为,我都知晓。今日我来,是问你一句:可愿继承纸仙一脉?”
周青郑重跪下:“弟子愿意。”
陆远点头:“好,不过有言在先,此法只可助人,不可为恶,更不可炫技逞能。你需立下重誓,若有违背,法术自消。”
周青当即发誓。陆远便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正是那本《纸灵秘要》,郑重交给周青。
此后,周青继承了纸仙一脉的传承,但外人只知他是福隆造纸厂的掌柜。偶尔,有穷苦人家办不起丧事,他会默默送上一套纸人纸马,夜深人静时,那些纸扎品会自行活动,完成仪式后又恢复原状;有急病难医的,他送的纸药包,往往能缓解病痛。
青州城里,关于“纸人陆”的传说渐渐流传开来,但没人知道,如今的福隆纸厂里,就藏着这位奇人的传人。只有夜深人静时,纸厂深处偶尔会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像是剪刀裁纸,又像是细碎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