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君恩使者团离去后带来的短暂平静,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沉闷。张家庄内,时间的流逝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大规模转移,在李岩的全力推动下,以近乎仓促的速度展开。这一次,不再有任何掩饰。庄门大开,人流、车马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向南方那条由韩猛鲜血和汗水开辟出的生命线。
庄内几乎被搬空。粮仓见底,武库仅剩下断后营必需的武器弹药,工匠坊里只剩下无法带走的沉重设备和空荡荡的屋架。曾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只剩下被遗落的杂物和匆匆而过的身影。
张远声行走在这片熟悉的、却正在迅速失去生气的土地上。他走过学堂,里面桌椅歪斜,地上散落着几张写满稚嫩字迹的纸张;走过医疗区,苏婉正带着最后几名助手,将最后的药材打包,她的脸色苍白,但动作依旧稳定;走过格物院,宋应星抚摸着那台无法带走的水力鼓风炉模型,眼中满是不舍,最终还是一咬牙,转身加入了撤离的队伍。
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过往生活的痕迹,也烙印着此刻离别的仓皇。
他登上庄墙。赵武和他精心挑选的五百断后勇士,已经全员就位。他们默默地检查着墙头的防御设施,将最后一批擂石滚木搬运到指定位置,给“镇虏炮”进行最后的保养。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摩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墙头回荡。
这些士兵,很多都是最早跟随他的老兵,是从黑水驿、从一次次血战中存活下来的骨干。他们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眼神中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坚定。
赵武走到张远声身边,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庄主,都安排妥当了。你放心带着大伙儿走,只要我老赵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一个流寇跨过这道墙!”
张远声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跟着自己,脾气火爆却忠心耿耿的汉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重重一拍他的肩膀:“保重!……若事不可为,以保存自身为要,我会在藏兵谷等你!”
赵武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黄昏时分,最后一批转移的队伍开始集结。除了断后营,庄内只剩下张远声、李岩、李信等少数核心成员,以及胡瞎子带领的部分负责通讯和最后扫尾的夜不收。
张远声站在总务堂前,看着面前这些即将一同踏上未知前路的伙伴。李岩神色沉静,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李信虽然面带忧色,但腰杆挺得笔直;胡瞎子独眼微眯,如同警惕的猎豹。
“都准备好了吗?”张远声问道。
“均已就绪。”李信回道,“所有重要文书、印信皆已随身携带。”
张远声点了点头,最后环顾了一眼这座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总务堂,目光掠过那面依旧悬挂着的、缴获自高迎祥的“永昌”王旗,最终落在门外那片他们亲手建立、如今却不得不放弃的家园。
“走吧。”
他没有回头,率先迈出了总务堂的门槛。
庄门外,最后一支队伍在暮色中沉默等待。看到张远声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里面有依赖,有迷茫,也有最后的希望。
张远声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庄墙,以及墙头那些如同雕塑般挺立的身影。
他猛地拔出腰刀,刀锋指向南方,声音穿透暮色:
“出发!”
马蹄声、脚步声、车轮滚动声再次响起,汇成一股洪流,涌向黑暗笼罩的秦岭。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哭泣,只有沉默的行进,和那被渐渐拉长的、与故土的最后连接。
庄墙上,赵武看着下方远去的火把长龙,直到那光芒彻底消失在南方山峦的阴影之中。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猛地转身,对墙头肃立的五百勇士吼道:
“弟兄们!我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咱们的根!今天,咱们就钉死在这里!让那些闯贼知道,想动咱们张家庄的人,得先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死战!死战!”低沉的怒吼在墙头爆发,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在夜空中传出去很远。
夜色彻底吞没了大地。南迁的队伍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远离着熟悉的一切。而身后的张家庄,则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在无边的黑暗中,点亮了为数不多的灯火,等待着必将到来的黎明,以及黎明之后,那场注定惨烈的终局。
最后的告别已经完成,生与死的道路,在此刻彻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