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试图窥探工匠坊的随从被迅速而隐秘地控制住,并未引起更大的骚动。但顾君恩的脸色已然如同结了冰,先前那点表面的平和荡然无存。
当他被请到总务堂,看到端坐于主位、神色平静的张远声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他原以为这位“张团练”会是个粗豪的武夫,或是惶恐不安的地方豪强,却没想到是如此年轻沉静,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慌乱。
“顾掌旅,请坐。”张远声抬手示意,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顾君恩冷哼一声,并未就座,目光锐利地逼视着张远声:“张团练,我奉闯王之命前来,查验尔等归顺诚意。方才我麾下弟兄不过随意走动,何以被尔等无故扣押?这便是尔等的待客之道,归顺之诚吗?”
他先发制人,直接将事情定性,试图占据主动。
张远声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质问,而是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目光迎上顾君恩:“顾掌旅,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贵部那位弟兄意欲何为,你我心知肚明。我张家庄敞开大门,以礼相待,展示诚意,但并不意味着,可以任由他人窥探核心机密,尤其是在这‘清点’尚未完成之时。”
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若闯王欲纳我庄,自当以诚相待,而非行此鬼祟试探之举。这,恐怕并非闯王本意吧?”
顾君恩眉头一皱,张远声这话绵里藏针,既点破了他们的意图,又将责任 subtly 引向了“非闯王本意”,让他不好借题发挥。他沉默片刻,语气稍缓:“闯王天威,四海宾服。既允尔等归顺,查验虚实,亦是常理。张团练何必反应过度?”
“非是过度。”张远声摇头,“实乃庄内情况特殊。前番与高逆血战,文书档案多有散佚损毁,人员流动频繁,仓促之间,难以厘清。若呈报数目不清不楚,岂非是对闯王不敬?故而需些时日,仔细核对,方能献上准确册籍,此乃本分,亦是诚意。”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到“需要时间”这个核心点上,理由冠冕堂皇。
顾君恩盯着张远声,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对方神色坦然,目光清澈,竟让他一时难以分辨真假。他沉吟道:“即便如此,也不该扣押我的人。”
“一场误会而已。”张远声顺势下坡,“底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使,我自会严加管教。人,即刻奉还。只是希望顾掌旅能体谅我庄难处,回禀闯王,多宽限些时日。待一切准备停当,张某必亲往长安,觐见闯王,绝无二心!”
他这番话,给足了对方台阶,也再次强调了“需要时间”和“最终会去”的承诺。
顾君恩脸色变幻,心中快速权衡。强行逼迫,对方显然有所准备,那庄墙和军容也非虚设,动起手来,自己这两百人未必能讨到好处,反而可能坏了闯王的大事。不如暂且应下,回去禀明情况,由上面定夺。
“既然张团练如此说,顾某便信你一回。”顾君恩终于松口,“人,我带走。希望张团练莫要自误,尽快料理清楚。闯王……耐心有限。”
“多谢顾掌旅体谅!”张远声起身,郑重拱手。
一场潜在的冲突,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下,暂时化解。顾君恩带着被释放的随从和满腔疑虑,离开了张家庄。
送走使者,总务堂内众人都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未轻松多少。
“顾君恩不是易与之辈,他虽暂时退去,但疑虑已生,回去后必会如实禀报。李自成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李岩忧心忡忡。
“我知道。”张远声目光凝重,“第二批转移队伍到哪里了?”
“刚接到传讯,已过半程,预计明日晚间可抵达藏兵谷。”李信回道。
“太慢了!”张远声眉头紧锁,“命令李参赞,加快速度!必要时候,可以舍弃部分不必要的物资!另外,第三批转移,立刻开始准备!所有非必要人员,三日内必须全部启程!”
“庄主,那庄内的防御……”赵武急道。人都走了,庄子还怎么守?
“防御要做,但重心必须转移。”张远声断然道,“赵武,你立刻从现有兵力中,挑选五百最忠诚、最精锐的老兵,组成断后营,由你亲自指挥,负责最后的掩护和阻击任务。其余兵力,随第三批人员一同南迁!”
“是!”赵武凛然领命,知道这将是最危险、也可能是最后的任务。
“胡瞎子,你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监控外界动向,尤其是李自成大军的动静;另一部分,全力协助南迁,确保路线畅通和信息传递!”
“明白!”
整个张家庄的节奏,因为使者的到来,被猛然提速。表面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南迁从隐秘转向了半公开。庄内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匆忙的气氛,人们默默地收拾着行装,与熟悉的屋舍田园告别。
张远声行走在渐渐空旷的庄内,看着那些被留下的、无法带走的坛坛罐罐,看着那新修不久、尚未完全投入使用的水力锻锤,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这里是他们一手建立的基业,是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
但为了活下去,为了保存希望,他们必须舍弃。
他走到格物院,宋应星正指挥着学徒们将最后一批资料装箱。
“宋先生,还有什么必须带走的吗?”张远声问道。
宋应星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执着:“核心图纸和样本都已打包。只是……可惜了这些才建好的工坊。团练放心,只要人在,手艺在,图纸在,到了新的地方,格物院一定能重建起来!”
张远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这就是希望,是火种。
夜幕再次降临。更多的火把在庄内移动,更多的人流沉默地汇向南方。庄墙上,赵武和他挑选出的五百断后勇士,默默地擦拭着刀枪,检查着“镇虏炮”和“破军铳”。他们知道,自己很可能要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要为身后数千同胞的撤离,流尽最后一滴血。
张远声登上庄墙,与赵武并肩而立,望着远方漆黑的夜空。
“还能拖多久?”赵武闷声问道。
“不知道。”张远声摇摇头,“也许三天,也许五天。取决于李自成有多急,也取决于……我们的运气。”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旗帜的猎猎作响。
虚与委蛇争取到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